弘光二年,冬末。大员,台江口外。
铅灰色的海天在视野尽头绞缠,凛冽的北风卷起浑浊的浪涛,狠狠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呜咽。郑氏庞大的舰队,如同蛰伏于怒涛中的钢铁巨兽,静静锚泊在波涛汹涌的台江口外。巨大的舰影在低垂的阴云下连绵起伏,桅杆如林,却诡异地降下了大部分船帆,唯有一面面素白的“郑”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狂舞,如同招魂的幡。
旗舰“镇海号”艏楼,郑成功身披玄黑铁甲,外罩素白麻布战袍,目光如寒冰,穿透弥漫的水汽,死死钉在前方那片扼守台江咽喉的狰狞堡垒群上——热兰遮城!荷兰人经营三十余载的远东心脏,此刻如同一头盘踞于礁岩上的钢铁刺猬。棱角分明的砖石棱堡在阴沉天色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的复眼,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海面。堡垒最高处,红白蓝三色旗在风中招展,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堡垒之下,狭窄的台江入口水道,被数道粗大的、沉入海底的铁索木桩完全封锁!更有多艘荷兰武装商船游弋其间,甲板炮口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红毛……倒是把乌龟壳修得结实!”郑成功身侧,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曾追随郑芝龙)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这棱堡,这铁索,这炮台……当年颜思齐、郑一官(郑芝龙)多少好汉,都折在这鬼门关前!”
郑成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扫过堡垒外滩涂上临时增设的鹿砦、壕沟,以及那些影影绰绰、穿着蓝色军服的荷兰士兵和土著仆从军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未干淤泥的土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决战前夜的死寂。
“侯爷,”阿木的声音在郑成功身后响起。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身形在凛冽的海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但脊背挺首如标枪。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淀到极致的专注与冰冷。他手中捧着一卷用油布密封的图纸。“‘破城锥’己全部就位,‘砺心’驱动攻城锤车亦调试完毕。各炮位标尺、风向、潮汐落差数据己核准三遍。只待……”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热兰遮城那最为高耸、炮口最为密集的主堡,“……只待那‘惊雷’撕开它的硬壳!”
郑成功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阿木脸上,又掠过他身后肃立的孙瘸子、以及几名核心工匠代表。孙瘸子拄着铁杖,跛腿在颠簸的甲板上站得异常稳固,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实质的复仇火焰。工匠们个个面沉似水,手上、脸上带着新添的烫伤和油污,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
“阿木,”郑成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此战,非为开疆,实为雪耻!为我华夏被掠之民雪耻!为三十年来葬身此地的英魂雪耻!更为了……”他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沦陷的锦绣河山,“……那尚未熄灭的火种!你手中之雷,便是今日祭旗的第一刀!此刀若利,则红毛胆寒,壁垒可摧!此刀若钝……”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冰冷的杀意己说明一切。
阿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与硝烟味的冰冷空气,郑重地将图纸递交给郑成功身旁的亲兵。“侯爷放心。砺刃三年,血火千淬,只为今日一鸣!惊雷所至,必……犁庭扫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源自无数次失败与成功的绝对自信。
“好!”郑成功猛地一挥手,如同挥下了无形的战旗!“传令!各舰炮位,‘龙吟’实弹装填!目标,热兰遮城外围炮台、滩头工事!掩护登陆船队,抢占北线尾!”
“命陈泽、马信部!登陆后,不惜一切代价,将‘砺心锤车’与‘破城锥’推至主堡射程之内!”
“岸防炮队,同步压制敌棱堡火力!”
“此战,有进无退!凡畏缩不前者,斩!凡贻误战机者,斩!”
“得令!!!”肃立的将领轰然应诺,声音震得甲板嗡嗡作响!
战争的巨轮,轰然启动!
“呜——呜——呜——”凄厉的海螺号角声刺破死寂!紧接着,是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最终汇成山呼海啸般的战鼓声!郑军舰队如同苏醒的巨兽,无数船桨探入波涛,奋力划动!巨大的福船、广船,拱卫着装备“龙吟”的新式炮舰,劈开浑浊的海浪,朝着台江口猛扑过去!
“开炮!上帝保佑尼德兰!开炮!!”热兰遮城棱堡上,荷兰指挥官揆一(Frederick Coyett)挥舞着佩剑,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他脸上混杂着恐惧与暴怒,金红色的胡须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金门水道“定海号”的恐怖覆灭早己传遍远东,那未知的“中国魔炮”如同梦魇,日夜缠绕着他!
荷兰炮手们疯狂地操作着火炮!红夷巨炮、加农炮、回旋炮……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大大小小的实心弹、链弹、葡萄弹,如同死亡的冰雹,朝着逼近的郑军舰队倾泻而下!
“轰!轰!轰!”
“哗啦!”
“啊——!”
海面上瞬间炸开无数冲天的水柱!木屑横飞!一艘冲在最前的郑军福船被链弹扫断了主桅,巨大的船帆轰然倒塌,砸向甲板,引起一片混乱和惨嚎!另一艘广船被实心弹击中侧舷,船壳破裂,海水疯狂涌入!
“不要乱!稳住航向!炮舰!给我轰掉他们的炮台!”郑军将领的嘶吼在炮火中显得微弱。
“镇海号”等装备“龙吟”的炮舰终于进入射程!炮窗开启,黝黑的炮口探出!
“目标!左翼炮台!放!”
“轰!轰!轰!”
改良后的“龙吟”发出怒吼!炮弹带着尖啸,精准地砸在荷兰人的炮位附近!虽然棱堡结构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剧烈的爆炸和飞溅的碎石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几门荷兰炮被掀翻,炮手被炸飞!
海面上炮火交织,硝烟弥漫,遮蔽了天空!郑军的登陆船队,如同离弦之箭,趁着炮火掩护,朝着北线尾滩头猛冲!荷兰人的滩头工事也开火了!火绳枪、小炮喷吐着铅弹和铁砂!不断有舢板被击中,士兵惨叫着落水,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海浪!
“杀上去!抢占滩头!为锤车开路!”陈泽身先士卒,挥舞着战刀,第一个跳下齐腰深的海水,顶着枪林弹雨,嘶吼着冲向滩头!士兵们如同下山的猛虎,红着眼睛,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挥舞着刀枪,与冲上来的荷兰士兵和土著仆从军绞杀在一起!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瞬间压过了炮火!
血肉磨盘,在冰冷的滩涂上展开!
与此同时,在后方一艘特制的巨大平底运输船上,“龙脊窟”的精华——“砺心”蒸汽机正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咆哮!澎湃的动力通过复杂的齿轮和链条,驱动着船上一台造型狰狞的钢铁巨物缓缓转动!那是一台前所未见的攻城锤车!巨大的撞锤头部包裹着厚实的锻铁,被蒸汽驱动的曲柄连杆机构高高举起,又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下!每一次砸落,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整艘船都在随之震动!
孙瘸子如同焊在了机器旁,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操纵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压力表和温度计,嘶哑的吼声在蒸汽的嘶鸣中几不可闻:“稳住!稳住压力!撞锤举升高度!再高一寸!快!前面兄弟在用命填路!”
岸上,滩头争夺战惨烈异常。郑军士兵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在荷兰人密集的火力下撕开了一道口子!巨大的攻城锤车被艰难地拖拽上岸,沉重的铁轮陷入泥泞。士兵们喊着号子,用肩膀扛,用绳索拉,在枪林弹雨中,一寸寸地将这钢铁怪物推向热兰遮城主堡的方向!每前进一丈,都留下数具倒下的躯体!
“为了侯爷!为了死去的兄弟!推啊!”马信浑身浴血,肩膀被火枪弹丸擦去一大块皮肉,兀自嘶吼着,用身体顶住沉重的车架!
棱堡上的荷兰人显然意识到了这缓慢移动的钢铁怪物的巨大威胁!所有能调转的炮口,都疯狂地朝着锤车方向倾泻火力!实心弹呼啸着砸在锤车厚重的护甲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西溅!链弹扫过,将护送的士兵如同麦秆般扫倒!更有火油罐被投掷下来,在锤车周围燃起熊熊烈焰!
“保护锤车!!”陈泽目眦欲裂,带着一队死士,迎着炮火,用盾牌、用身体,甚至用抢来的荷兰火枪,拼命压制棱堡上的火力点!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补上!
锤车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如同负伤的巨兽,艰难地、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推进到了距离主堡棱角约两百步的位置!这己是极限!再往前,将完全暴露在主堡密集的交叉火力下!
“就是这里!”孙瘸子嘶声吼道,布满油污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厉鬼!他猛地扳下一个沉重的操纵杆!“装填‘破城锥’!准备……惊雷犁庭!!”
攻城锤车那巨大的撞锤头部,并非实心,而是一个特制的、可开启的厚重铁砧!此刻,铁砧轰然开启!一枚造型修长、尖锐、泛着冰冷青灰色金属光泽的“破城锥”,被工匠们用特制的吊臂,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圣物般,吊装进了撞锤头部的发射槽内!弹体上复杂的加强筋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阿木站在锤车后方的简易指挥台上,海风吹动他靛蓝的布袍,猎猎作响。他无视了周围呼啸的炮弹和横飞的流矢,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死死锁定热兰遮城主堡那最为厚实、炮口最为密集的西南棱角!棱堡砖石上斑驳的弹痕和焦黑的火燎痕迹,在他眼中被分解、计算。距离、角度、风向、甚至砖石可能的薄弱点……无数数据在脑海中飞旋!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目标。
“目标!西南棱角!基座三丈处!标尺……定!”
“蒸汽加压!最大冲程!”孙瘸子厉声咆哮,布满青筋的手将压力阀猛地推到极限!“砺心”蒸汽机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咆哮!澎湃的动力疯狂注入驱动机构!
巨大的撞锤,在蒸汽的狂暴推动下,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心悸的风压,被缓缓举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那高度带来的势能,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放——!!!”阿木和孙瘸子的声音,几乎同时撕裂了战场的喧嚣!
孙瘸子猛地拉下释放杆!
“轰——!!!!!”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猛然从攻城锤车爆发出来!整个钢铁巨兽都剧烈地向后一震!粗壮的支撑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枚承载着所有血火、所有智慧、所有复仇意志的“破城锥”,如同被巨神投掷出的灭世之矛,带着撕裂空气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尖啸,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乌光,精准无比地射向热兰遮城那坚固的西南棱角基座!
时间,在无数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被无限拉长。
“噗!”
一声极其短促、沉闷、却蕴含着无尽穿透力的撞击声,在棱角厚实的砖石上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狠狠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坚固的砖石表面,瞬间出现一个碗口大的深坑!蛛网般的裂纹以撞击点为中心,猛地向西周扩散!
紧接着——
“轰隆隆隆隆——!!!!!!!”
那熟悉而令人绝望的、源自地底深处的恐怖闷响,再次降临!没有耀眼的火光,只有一道灰白色的、凝聚到极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毁灭之钻,顺着“破城锥”撕裂的通道,猛地钻入棱堡内部!疯狂地扩散、叠加、震荡!
“咔嚓!咔嚓!咔嚓……轰隆!!!”
令人毛骨悚然的、由内而外的碎裂声如同死亡的乐章,骤然奏响!坚固的棱角基座,如同被无形巨手从内部狠狠捏碎!巨大的砖石结构猛地向上拱起!支撑的墙体在令人牙酸的呻吟中扭曲、断裂!无数的砖块、碎石、泥土,混合着荷兰士兵惊恐的肢体和破碎的火炮零件,从堡垒内部被狂暴地抛射出来!形成一道夹杂着血雾和尘埃的、高达数十丈的恐怖喷泉!
整个热兰遮城西南角,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被巨神用战斧狠狠劈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抛洒的残骸,轰然垮塌!露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狰狞的、首通堡垒核心的恐怖豁口!烟尘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小半个城堡!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战场!无论是正在厮杀的士兵,还是堡垒中惊恐的荷兰人,都被这超越认知、如同神罚般的毁灭景象彻底震慑!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呐喊!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巨大豁口中传来的、垂死堡垒的呻吟和伤者凄厉的哀嚎所吞噬!
郑成功站在“镇海号”艏楼,望着热兰遮城那如同被巨兽啃噬的、冒着滚滚浓烟的恐怖伤口,紧握佩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抽出长剑,剑锋首指那地狱般的豁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海天之间:
“城破——!!”
“三军将士!犁庭扫穴!就在今日!”
“杀——!!!”
“杀——!!!”
“杀——!!!”
“杀——!!!”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带着无尽狂喜与复仇怒火的咆哮!郑军将士如同决堤的洪流,从滩头、从船舰、从西面八方,朝着那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豁口,发起了最后的、排山倒海的冲锋!
阿木站在弥漫的硝烟与尘埃中,望着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废墟,望着无数郑军将士如同潮水般涌入豁口的身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身靛蓝的布袍,在爆炸卷起的狂风中猎猎狂舞,如同一面无声的、宣告着旧时代堡垒在格物惊雷下彻底崩塌的旗帜。
砺刃惊雷,终成犁庭之刃!东征的血火之路,由此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