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线团里的年轮
织梦馆的紫藤爬满了新架时，陈叙的速写本添了道浅痕——那天他踩着梯子修漏雨的屋檐，不慎摔下来，手肘撞在老樟木桌角，留下半寸长的疤。艾丽给他上药时，发现疤痕的弧度竟和他画里那对老人依偎的轮廓重合，她突然放下药棉，取来根浅褐色的丝线，“我给你绣个护符吧。”
她在他的棉布袖口绣了圈极小的缠枝纹，线是用去年秋天收集的银杏叶捣成汁染的，在阳光下泛着旧时光的黄。陈叙总故意把袖子卷到肘部，露出那圈纹路，像戴着枚隐形的勋章。有次摩洛哥老匠人来喝茶，盯着纹路笑：“这是‘羁绊结’啊，我祖母给祖父绣过，说线缠得越密，两个人的影子就越分不开。”
入夏时，他们去了趟苏州。当年送“定情针”的老太太己经卧床不起，看见艾丽腕上那根磨得发亮的银针，突然清醒过来，颤巍巍从枕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时的作品。“这是我先生追我时绣的。”老太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是木匠，手指粗得握不住针，却偷偷练了三个月，针扎进手里，血滴在莲心上，倒比红线还艳。”
艾丽把鞋垫铺在窗台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莲心的血渍在光下显出淡淡的红，竟与陈叙速写本里那对巴黎绣女共用的顶针上的锈迹如出一辙。陈叙蹲在老太太床前，给她看手机里“世界刺绣接力”的最新进展：肯尼亚的孩子绣了长颈鹿，秘鲁的妇人绣了马铃薯花，最边缘处留着块空白，“我们想留着给您绣朵茉莉花。”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不用了，你们的针脚里，早有我的春天了。”
离开苏州前夜，他们住在老巷的客栈里。陈叙在院里劈柴，准备给壁炉添火，艾丽坐在门槛上给他缝磨破的裤脚。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幅没绣完的画。“你说，等我们老了，会不会也这样？”艾丽的针顿了顿，线在指间绕出个小小的结，“我眼花了穿不上线，你手抖了握不住针。”
陈叙放下斧头走过来，握住她拿针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画笔的薄茧，蹭过她指腹时，像砂纸轻轻打磨着时光。“那我们就一起绣块布。”他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发顶，“你扶着我的手，我替你穿针，线用我们种的蜀葵染，针脚歪了也没关系，反正别人看不懂，只有我们知道，哪针是你想笑时抖的，哪针是我怕扎到你收的。”
回到织梦馆时，阿富汗少女寄来个包裹。里面是条绣着葡萄藤的披肩，藤叶间藏着个极小的绣像：两个小人坐在星空下，一个在画画，一个在刺绣，旁边用达里语绣着“我们的星星”。附信里说，她结婚了，丈夫就是帮她们建学校的木匠，会在她绣累时，用刨花给她编线轴。
艾丽把披肩搭在沙发上，陈叙的速写本正摊在旁边，最新一页画着片葡萄藤，藤下有个小小的秋千，两个白发老人依偎着，手里的绣绷和画板叠在一起，绷上的布只绣了一半，露出半截未完工的星图。“还差最后一颗星。”艾丽拿起画笔，蘸着陈叙调的赭石色，在老人的膝头画了只打盹的猫，“这样就不孤单了。”
秋分时，织梦馆的铜铃被风撞出格外清脆的响。当年送龙袍补子的老先生带着孙子来了，少年手里捧着个新做的木盒，里面是套迷你刺绣工具——银针对折成环，做成戒指；线轴是用老先生曾祖母的梳头匣改的，匣底刻着的“春蚕”二字，恰好对着线轴中心的小孔，穿线时，丝线仿佛从“蚕”嘴里吐出来的。
“他要去法国学修复了。”老先生拍着少年的肩，“带这个去，就当带着咱们的针脚走。”艾丽突然想起巴黎蒙马特高地的展台，那卷不断生长的刺绣布上，法国孩子绣的埃菲尔铁塔旁，不知何时多了朵小小的铃兰，针脚与她祖母的如出一辙。
陈叙在速写本上画下这一幕：三代人围着木盒，盒里的银针映着窗外的银杏叶，像把钥匙，打开了时光的锁。艾丽给画题字时，选了支用陈叙的头发和自己的发丝缠成的笔，墨是用当年冰岛寄来的桦木烧成炭调的，写下的“缘”字，笔画间藏着细密的线，像两棵纠缠生长的树，根在土里交握，叶在风里相依。
入冬第一场雪落时，他们又在院子里堆雪人。陈叙给雪人安的绣绷上，绷着块拼布，是这些年收集的零碎布料：苏州的真丝、冰岛的羊毛、阿富汗的粗麻、诺曼底的亚麻……艾丽用那根“定情针”，把所有布料的边缘绣在一起，针脚弯弯曲曲，像条走了很远的路。
“你看。”陈叙指着拼布中心，那里留着块空白，“等明年春天，我们就在这里绣对脚印。”艾丽笑着点头，指尖划过他手肘那道疤痕，银杏色的缠枝纹在雪光里明明灭灭。远处传来织梦馆的门轴响，大概又是哪个带着故事的客人来了，而他们知道，不管谁来，壁炉里的火总会烧得很旺，针脚里的春天，永远都在等下根线来接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