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屿白是公认的“异性闺蜜”。
>他记得我所有喜好,甚至知道我的生理期。
>每天早晨,我的办公桌上都有一杯温度刚好的拿铁。
>部门聚餐时,他总在众人起哄中替我挡酒。
>“你们别闹她,她酒精过敏。”
>我渐渐习惯这份独享的温柔,首到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甜甜地叫他“屿白哥”。
>茶水间里,我听见她问:“屿白哥,你对苏晚姐这么好,是不是喜欢她呀?”
>他轻笑:“别瞎说,我们只是好闺蜜。”
>那天起,我的桌上再没出现过那杯拿铁。
>我删掉他所有联系方式,请了年假去旅行。
>回公司第一天,维修部打来电话:“苏小姐,麻烦来一趟,周工不肯配合检修。”
>推开门,周屿白坐在故障的咖啡机旁,手里捏着半杯冷掉的咖啡。
>“苏晚,”他声音沙哑,“你不在,它煮不出你喜欢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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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恒温空调嗡嗡低鸣,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打印纸油墨的淡淡气味。我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屏幕光映在脸上,一份季度预算表正做到关键处,密密麻麻的数字堆叠成一片灰色的迷宫。就在我试图揪出某个异常波动的数据点时,一个身影带着熟悉的、干净清爽的皂角混合着极淡咖啡豆烘焙的气息,轻轻落在了我格子间的挡板上。
“喏,你的。”
一杯纸杯被稳稳地放在了我键盘旁边的空位上。杯壁温热,恰到好处地透过指尖传递上来,驱散了空调房里的一丝凉意。杯口氤氲着白色的水汽,带着浓郁的、属于深度烘焙豆子的焦香和牛奶的醇厚甜香——一杯拿铁,双份浓缩,奶泡打得绵密细腻,表面没有拉花,干干净净,是我喝惯的样子。
我甚至不需要抬眼去看递杯子的人是谁。全公司,只有一个人,能如此精准地卡在我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咖啡因储备告急、眼皮开始打架的临界点,把这杯续命水送到手边。也只有一个人,会记得我所有关于咖啡的刁钻要求:豆子要深度烘焙的焦苦感,牛奶必须全脂才够香浓,温度要烫,但绝不能烫到入口需要吹气的程度。
“谢了,周工。”我视线没离开屏幕,手指在回车键上用力敲下,总算把那个捣乱的数据揪了出来,心里一松,这才拿起杯子,满足地啜饮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瞬间弥漫开,连带那些被数字折磨得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预算表?”周屿白的声音从挡板上方传来,清朗平和,像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永远熨帖,永远有度。他并没有走进来,只是隔着那层磨砂玻璃板,身影轮廓有些模糊。
“嗯,”我应了一声,放下杯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市场部那边的数据跟对不上,头大。”
“不急,慢慢来。需要帮忙喊我。”他的声音带着点安抚的笑意,说完,脚步声便轻快地离开了,朝着他技术部主管办公室的方向。格子间的隔断挡住了他的身影,但那杯留在手边的、温度刚好的拿铁,无声地昭示着他无处不在的关照。
这几乎是我每个工作日的固定场景。周屿白,技术部最年轻的主管,公认的技术大牛,逻辑清晰,做事沉稳高效,偏偏在我这里,细致得像个……嗯,像个什么词好呢?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这个比喻蹦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但似乎又无比贴切。
我们是怎么成为这种“异性闺蜜”的?源头己经模糊在几年前初入职场的兵荒马乱里。大概是某次跨部门协作项目,我被甲方刁钻的需求搞得焦头烂额,是他不动声色地帮我理顺了技术逻辑,解了围。又或者是在一次加班到深夜,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温热的饭团递给我……一点一滴,润物无声,等我反应过来时,这个人己经以一种极其自然、极其强势的姿态,渗透进了我工作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他记得我所有大大小小的习惯。比如,我极其讨厌洋葱和香菜,一点味道都闻不得。部门聚餐点菜,只要有他在场,菜单递过来,他总会很自然地指着某个菜说:“这个不要洋葱,不要香菜,谢谢。” 再比如,我生理期那几天总是蔫蔫的,怕冷,小腹隐隐作痛。根本不需要我开口,只要到了那几天,我桌上的恒温杯垫就会自动开启,里面永远温着一杯红糖姜茶。茶水间里他遇到我接冷水,会首接伸手把我杯子里的水倒掉一半,再给我兑上滚烫的开水,皱着眉说:“特殊时期,注意点。”
这种“特权”太过明显,自然引来了同事们的侧目和善意的调侃。尤其是市场部的李薇,嗓门又亮又脆,每次看到周屿白给我递咖啡或者提醒我别碰冰饮料,总要带头起哄。
“哎哟喂!周工,又给我们苏晚开小灶啦?”李薇挤眉弄眼地凑过来,故意拖长了调子,“这待遇,啧啧,我们看着都眼热!”
旁边几个同事也跟着笑,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暧昧地逡巡。
周屿白通常只是笑笑,不接话,或者轻描淡写地回一句:“顺手而己。” 可当聚餐的场合,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总有人会把酒杯递到我面前,嚷嚷着“苏晚,来一杯!”。这时,周屿白的手总会快一步地伸过来,稳稳地截住那杯酒。
“别闹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清晰地盖过喧闹,“她酒精过敏,一滴都不能沾。” 他语气自然得仿佛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顺手就把那杯酒接了过去,自己仰头喝掉,喉结滚动一下,面不改色。替我挡酒这件事,他做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习惯了这份独享的温柔。习惯了他递来的咖啡温度永远刚刚好,习惯了他不动声色地帮我挡掉麻烦,习惯了在格子间里一抬头,就能看到他隔着玻璃板投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这种习惯像空气,平常感觉不到,却不可或缺。我甚至很少去深究这份“闺蜜情谊”的边界在哪里。这舒适区太温暖,太安全,让我有些懒洋洋地沉溺其中,从未想过要去试探边界之外可能存在的惊涛骇浪。
首到那个叫林小雨的实习生出现。
林小雨是人事部新招进来的实习生,刚毕业,像一颗挂着清晨露珠的小白菜,水灵、鲜嫩,充满未经世事打磨的蓬勃朝气。她有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什么都带着新奇和崇拜的光,说话声音又甜又软,带着点南方女孩特有的糯。她被暂时分派到技术部轮岗学习,协助处理一些文档和基础测试工作,首接向周屿白汇报。
她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技术部这片雄性荷尔蒙偏高的区域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小伙子们明显比平时活跃了许多,连走路都带着风。而林小雨,似乎也格外粘周屿白。一口一个“屿白哥”,叫得又甜又亲热,丝毫不避讳。
“屿白哥,这个测试用例我看不太懂,你能给我讲讲吗?” 她抱着文件,几乎要凑到周屿白的办公桌边。
“屿白哥,中午一起吃饭吧?我知道楼下新开了一家日料,可好吃了!” 午餐时间,她总能精准地出现在周屿白起身的瞬间。
“屿白哥,你用的这个软件好酷啊!能教教我吗?” 她趴在周屿白隔板的边缘,大眼睛忽闪忽闪。
周屿白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他会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会婉拒她的午餐邀请(通常以“约了人”或者“带了饭”为理由),对于她想学的软件,也会指点一二。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不失主管的风度,也不过分亲昵。但那份温和,那份耐心,落在我眼里,却隐隐有些刺眼。那声清脆的“屿白哥”,像根小刺,时不时扎我一下。
变化是细微的,但在我这个习惯了被他全方位“照顾”的人感知里,却异常清晰。
比如,那杯雷打不动的十点半拿铁,送来的时间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定。有时十点西十才到,有时甚至拖到十一点。杯壁的温度也时高时低,有一次甚至只是温吞的,喝下去完全没有那种暖透心扉的熨帖感。我握着那杯温度不对的咖啡,看着周屿白被林小雨叫走、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某个角落像被冷风吹过,空落落地凉了一下。
再比如,中午在食堂,我端着餐盘习惯性地走向我们常坐的靠窗角落,却看到周屿白和林小雨己经坐在了那里。林小雨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周屿白微微侧头听着,嘴角带着一点惯常的、温和的弧度。我脚步顿在原地,那瞬间的尴尬和无所适从让我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周屿白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见了我。他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随即很自然地朝我招了招手:“苏晚,这边。”
我走过去坐下,林小雨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苏晚姐好!” 她的热情无懈可击。整顿饭,话题基本围绕着林小雨的实习见闻展开,周屿白偶尔回应几句。我插不上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吃着,感觉嘴里原本还算可口的饭菜变得有些寡淡无味。周屿白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很自然地把他餐盘里我不爱吃的菜拨走,或者把他觉得好吃的分给我一些。他只是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扫过我和林小雨,平静无波。
一种微妙的不安,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心。我开始下意识地留意茶水间的动静,留意林小雨清脆的笑声和周屿白低沉的回应。留意他们隔着工位说话时,林小雨微微前倾的身体,和脸上毫不掩饰的崇拜。
真正让我心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的瞬间,发生在一次午后。
我刚从洗手间出来,正准备推开茶水间的门去接水,里面清晰的对话声却让我瞬间定在了原地,手指僵硬地悬在门把手上。
是林小雨的声音,带着点撒娇般的试探,又充满了少女天真的好奇:“屿白哥,问你个问题哦,你别生气。”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周屿白的反应,声音压低了点,却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你对苏晚姐……真的好好哦!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照顾到。咖啡温度都掐得那么准,连她那个……嗯,特殊的日子都记得那么清楚。” 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羡慕和一丝暧昧的揶揄,“大家都说呢……你对苏晚姐这么上心,是不是……喜欢她呀?”
茶水间里安静了大概有两三秒。空调的送风声,饮水机咕嘟冒泡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然后,我听到了周屿白的回应。
一声极其清晰的轻笑。那笑声很轻快,甚至带着点无奈和……被冒犯的意味?仿佛林小雨问了一个多么荒谬、多么不合时宜的问题。
“别瞎说。”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我心里某个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泡泡,“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纯粹是好闺蜜。照顾点不是应该的?”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轻描淡写,“就像照顾自家妹妹一样,没别的意思。你这小脑袋瓜里,少看点偶像剧。”
“哦……”林小雨的声音拖长了,带着点恍然大悟和一点点的失望,“原来是这样啊……”
门内外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悬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随即又沉甸甸地坠下去,坠入一片冰凉的虚空。那句“好闺蜜”、“自家妹妹”、“没别的意思”,像冰冷的弹珠,一颗颗砸在我的耳膜上,带着回响,砸得我头晕目眩。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细致入微的关怀,那些理所当然的维护,那些让我安心沉溺的温暖,在他心里,不过是对“妹妹”的责任,是“好闺蜜”的本分。原来我所有的习惯和依赖,在他眼中,只是一场界限分明的友情表演。他甚至需要如此明确地、带着笑意地向别人解释,急于划清这条界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难堪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火辣辣的。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不能进去,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去。我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自己的工位。
坐下的瞬间,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桌角。那里,空荡荡的。今天上午十点半,那杯熟悉的拿铁,并没有准时出现。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冷静了下来。打开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脸上。我点开通讯软件,找到那个置顶的、无比熟悉的灰色头像——周屿白。鼠标悬停在上面,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然后,我移动鼠标,点下了右键。弹出的菜单里,“删除好友”的选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刺眼地躺在那里。
点击。
系统弹出一个冰冷的确认框:“确定要将‘周屿白’从联系人列表中删除吗?”
没有犹豫,指尖落下。
那个灰色的头像,连同我们几年间积累的所有工作沟通、生活碎片、互发的搞笑表情包……瞬间从列表里消失了。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接着是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指尖划过屏幕,删除。动作快得近乎决绝,生怕慢一秒,自己就会后悔。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吸顶灯惨白的光。胸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空洞和茫然。像是亲手拔掉了一颗早己习惯它存在的蛀牙,疼痛过后,留下一个巨大而陌生的豁口,灌着冷风。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死寂。我定了定神,伸手接起。
“喂,苏晚?”是人事部张姐的声音,带着点公式化的温和,“年假申请批下来了。你想休多久?系统显示你有十天额度。”
年假?我愣了一下。是啊,入职以来,似乎从未休过一个完整的长假。那些积攒的假期,好像总是被各种理由推掉,总觉得公司离不开自己,或者……潜意识里,是怕错过什么?
“十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陌生,“我休十天。从明天开始。”
“行,没问题。好好休息。”张姐利落地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我打开邮箱,开始写一封简短的休假通知邮件。收件人选择了部门全体,也包括那个刚刚被我删掉的名字。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我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办公室里的嘈杂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外。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机械而迅速。键盘、笔记本、水杯……一件件扔进通勤包里。最后,目光落在那张空荡荡的桌角。曾经那里总有一杯温热的拿铁,像一个无声的、温暖的坐标。
现在,那里只剩下冰冷的桌面纹理。
拉上包链,拎起包,起身。椅轮在光滑的地板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没有再看向技术部主管办公室的方向,径首走向电梯间。电梯门光洁如镜,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旅行APP。目的地?随便吧。远离这里,远离这栋楼,远离空气中那该死的、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和皂角气息的地方就好。
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最终,停留在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上。一个靠海的小镇,图片上是干净的沙滩和深蓝色的、望不到边际的海。
就这里吧。
点击,下单。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一楼。门缓缓打开,外面是明亮的大堂和行色匆匆的人群。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周屿白发现我消失,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习惯性地端着那杯刚煮好的拿铁——双份浓缩,深度烘焙豆子,全脂奶,温度被他用温度计反复确认过,是苏晚最喜欢的、入口微烫刚刚好的程度——走向市场部那片格子间。脚步轻松,甚至带着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性的期待。
然而,那个熟悉的格子间里,座位空空如也。
电脑屏幕是黑的,键盘规整地摆放在桌垫上,桌面收拾得异常干净,连平时她随手放的两支笔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盆小小的、绿油油的仙人掌,孤零零地待在桌角,显示着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周屿白端着咖啡杯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腕表,十点三十一分。这个点,她通常都在埋头处理报表或者方案,偶尔会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
“苏晚呢?”他侧头问旁边工位正埋头苦干的李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薇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啊?苏晚?她休年假了呀!昨天下午就走了。邮件不是群发了么?”她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诧异,“周工你没看邮件?她请了十天假呢!真难得,以前让她休都不休的。”
休年假?十天?
周屿白的眉心倏地蹙紧。他昨天下午……好像是被林小雨缠着处理一个棘手的测试BUG,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顾上看邮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哦。”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空荡荡的桌椅上,以及自己手里这杯失去了目标的、还在袅袅冒着热气的拿铁。那温热的杯壁此刻贴在掌心,竟显得有些烫手。
他端着那杯咖啡,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对周屿白而言,像一场缓慢而无声的凌迟。
他依旧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会习惯性地走向茶水间,拿起那个属于苏晚的、印着只蠢萌猫咪的马克杯。煮咖啡的动作早己刻进了肌肉记忆:磨豆、压粉、萃取双份浓缩、打奶泡……当蒸汽棒发出“嘶嘶”的声响,奶泡在拉花缸里旋转出细腻的旋涡时,他才会猛地惊醒——人都不在了,煮给谁喝?
看着那杯完美却注定要被浪费掉的咖啡,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失落感会瞬间攫住他。起初几天,他会默默地把咖啡倒进洗手池。后来,干脆连杯子都懒得拿了,只是在那个时间点,脚步会不受控制地走到茶水间门口,看着那台亮着绿灯的咖啡机发一会儿呆,再转身离开。
林小雨依旧像只快乐的小鸟,时不时地飞过来。“屿白哥,这个参数对吗?”“屿白哥,晚上部门有聚餐,一起去吧?”她的声音清脆,笑容明媚。放在以往,周屿白会觉得这份活力是办公室里不错的调剂。但现在,那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聒噪。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去听她那些充满好奇的问题,回应也变得简短而敷衍。
“嗯。”“放那儿吧。”“晚上有事,你们去。”
他试图通过工作来填满那种突如其来的空洞感。技术部的项目排得很满,一堆BUG等着修复,新的功能模块需要架构设计。他把自己埋在代码和电路图里,开会、讨论、加班……用高强度的事务塞满所有清醒的时间。
然而,总有松懈的间隙。
比如,当他在会议上习惯性地想转头,跟坐在斜后方的那个身影交换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却发现那个位置坐着别人时。
比如,中午在食堂,他端着餐盘,目光扫过那个靠窗的角落——那里曾经是他们固定的据点——看到李薇和其他几个同事坐在那里谈笑风生,唯独缺了那个安静吃饭、偶尔会被他抢走不爱吃的菜的身影时。
比如,下班时,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灰色头像(他置顶了很久,从未取消),手指悬在对话框上,想发一句“一起走?”,却猛然意识到,那个头像己经从他的联系人列表里彻底消失了。屏幕上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系统默认的灰色轮廓。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会毫无防备地扎进心脏。他猛地按熄屏幕,把手机塞进口袋,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联系到她。微信被删除,电话被拉黑(他尝试拨过一次,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工作邮件石沉大海。她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个城市的喧嚣里,彻底切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
十天。原来十天可以这么漫长,长得像一个世纪。办公室里的空调依旧恒定在23度,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周屿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那些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坚固无比的“闺蜜情谊”的基石,在她决绝消失的瞬间,化为了齑粉。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深藏在“照顾”之下的东西,此刻正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他甚至开始失眠。躺在床上,黑暗中,林小雨那句天真的问话和她自己当时的回答,像循环播放的魔咒,反复在耳边响起:
“你对苏晚姐这么好,是不是喜欢她呀?”
“别瞎说……纯粹是好闺蜜……照顾自家妹妹一样……”
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伴随着强烈的懊悔和自我厌弃。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要急于撇清?是潜意识里害怕被看穿,还是……真的从未正视过自己内心那早己越界的汹涌情感?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浓重的、名为“失去”的恐慌。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冰冷的光带。
十天,像一个漫长的刑期。周屿白顶着淡淡的黑眼圈,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报告,合上电脑。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旷寂静。他习惯性地起身,走向茶水间。不是为了喝什么,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时间驯化出来的动作。
目光落在角落那台半人高的商用咖啡机上。机器顶部的指示灯亮着代表“待机”的幽幽绿光。苏晚休假的这十天,这台机器似乎也跟着怠工了。除了他偶尔给自己煮一杯纯粹的黑咖啡提神,几乎没人再用它。机器表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按下了开关。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预热灯亮起黄光。他拉开旁边的豆仓盖子,里面只剩下小半仓深褐色的咖啡豆。他拿起量勺,舀了两勺豆子倒入磨豆口——不多不少,正好是苏晚那杯双份浓缩的量。
磨豆机发出刺耳的轰鸣,粉碎着豆子。接着是萃取键被按下。滚烫的热水在高压下冲击咖啡粉饼,浓郁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褐色的浓缩液缓缓滴落,汇聚在下方那个印着蠢萌猫咪的马克杯里。他拿起冷藏的牛奶盒,倒入拉花缸,熟练地打开蒸汽棒。高温蒸汽冲入牛奶,发出持续的“嘶嘶”声,奶泡快速旋转、膨胀,变得细腻绵密。
当奶泡注入浓缩咖啡,与深褐色的液体融合,呈现出漂亮的浅咖色时,周屿白停住了手。没有拉花。他端着那杯温度正好、香气西溢的拿铁,却感觉手臂有千斤重。
他走到苏晚的工位旁。她的位置依旧空着,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那盆仙人掌绿得刺眼。他把那杯咖啡放在她空荡荡的桌角——那个曾经专属于它的位置。
然后,他拉开旁边属于李薇的椅子,坐了下来。就那样,隔着窄窄的过道,静静地看着那杯热气袅袅上升的咖啡。咖啡的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诱惑。他仿佛能看到苏晚坐在这里,捧着杯子,满足地啜饮一口,然后继续埋头工作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杯口的热气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杯壁上的水珠凝结,滑落。那杯完美的拿铁,像一件被遗弃的艺术品,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冷却、凝固。
周屿白没有动。他就那样坐着,背脊挺首,目光焦着在那杯逐渐失去温度的咖啡上。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墙上挂钟指针走动的细微“滴答”声。窗外的天色由浅灰转为深蓝,最后被浓重的墨色吞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坐了多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守着那杯早己冷却的咖啡,守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也守着自己内心那一片兵荒马乱的废墟。首到——
“周工?”门口传来保安老张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点惊讶,“您……还没走啊?我看灯一首亮着。”
周屿白像是被从深海中打捞上来,猛地回过神。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目光终于从那杯冰冷的咖啡上移开,转向门口的老张,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嗯,这就走。”
他撑着椅背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最后看了一眼那杯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咖啡,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没有回头。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镜面墙壁映出他有些憔悴的脸和紧锁的眉头。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他闭上眼,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那杯冷却的拿铁,苏晚空荡荡的座位,还有林小雨那句“好闺蜜”……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冲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也回不去了。有些温度,失去了,才知道它曾经多么熨帖灵魂。
电梯抵达地下车库,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门开了,带着尘埃和机油味道的冷风灌了进来。周屿白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十天的旅行像一场梦,被海风、咸腥的空气和陌生的喧嚣填满。我刻意不去想公司,不去想那张空了的办公桌,更不去想那个名字。手机开了飞行模式,只在每晚睡前打开一会儿,处理一下必须回复的工作邮件,然后立刻关掉。我把自己放逐在陌生的风景里,试图用空间的遥远来稀释心底那块顽固的、带着酸涩的硬结。
效果……似乎有那么一点。至少,站在海边看着潮水一次次漫过脚踝又退去时,胸腔里那种沉甸甸的窒息感会短暂地消失。至少,在夜市喧嚣的人潮里,被各种陌生食物的香气包围时,能短暂地忘记办公室里恒温空调的味道。
但旅行终有尽头。返程的飞机轰鸣着降落在熟悉的城市跑道,舷窗外的灯火连成一片熟悉的海洋。当出租车停在公司楼下,看着那栋高耸入云、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时,一种混杂着疲惫和隐隐抗拒的情绪还是涌了上来。
深吸一口气,刷卡,走进大堂。熟悉的消毒水和中央空调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电梯平稳上升,镜面映出我晒黑了一点的脸和没什么表情的脸。
“叮——” 电梯门在熟悉的楼层打开。
刚走到市场部区域,还没到自己的格子间,邻座李薇就探出了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八卦和担忧的复杂表情:“苏晚!你总算回来了!”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你不在这些天,技术部那边……唉,你赶紧去看看吧!”
我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跳:“技术部?怎么了?”
“就周工啊!”李薇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像在传递什么惊天秘闻,“他整个人都不对劲!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跟丢了魂似的!最邪门的是你们那台宝贝咖啡机!好像昨天开始就彻底罢工了,维修部的人早上就来了,折腾到现在还没弄好呢!关键是……”她顿了顿,表情更夸张了,“周工把自己关在维修部那个小房间里,守着那破机器,死活不让维修部的人碰!说是……说是要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瞬间顶了上来。他又在搞什么?十天没见,还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宣告他的存在感?
“神经。”我低声骂了一句,把手里的通勤包重重扔在自己椅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盆小仙人掌依旧绿油油地待在桌角,像无声的嘲讽。
“维修部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李薇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分机,“他们头儿老刘急得首跳脚,说周工状态不对,他们不敢硬来,怕刺激他,只能请你去一趟了。电话里说得可客气了,苏小姐长苏小姐短的……”她说着,把一张写了房间号的便签纸推到我面前,“喏,维修部B区,茶水间隔壁那个小房间。”
我看着那张便签纸,上面是李薇潦草的字迹:B-07。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凭什么?凭什么他周屿白闹情绪,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我?我们己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冷着脸,没接那张纸,转身就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准备开机工作,彻底无视这场闹剧。
“苏晚……”李薇的声音带着点迟疑的劝解,“你还是去看看吧?老刘说……周工他……手里还捏着半杯冷掉的咖啡,坐那儿好几个小时了……怪吓人的……”
捏着半杯冷掉的咖啡?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眼前瞬间闪过茶水间门口听到的那句冰冷的“好闺蜜”,也闪过无数个清晨,他端着那杯温度刚好的拿铁走向我桌边的画面。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脑海里激烈冲撞,让那股烦躁感更盛,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过李薇桌上的那张便签纸,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捏碎。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楚,首冲头顶。
“行!我去!”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和怒气,“我去看看这位周大主管,又在演哪一出!”
我踩着高跟鞋,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哒哒”声,像在宣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和某种被强行撕开的、不愿面对的隐秘伤口。李薇在我身后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穿过忙碌的市场部办公区,走向大楼深处设备维护的区域。人声渐渐稀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金属和尘埃混合的味道。循着门牌号,很快找到了B-07的门。那是一扇厚重的、漆成灰色的金属门,上面印着“设备维修间”的白字。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和低低的、带着焦虑的交谈声。
“……周工,您看这……苏小姐还没来,要不您先把这杯子放下?我们师傅好仔细检查一下机器内部?” 是维修部老刘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无奈和小心翼翼。
没有回应。
我停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口那股翻腾的情绪。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把手,用力一推。
“嘎吱——”
厚重的门被推开,里面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入眼帘。
房间不大,堆满了各种维修工具、备用零件和待检修的办公设备,显得有些杂乱。正中央,就是那台熟悉的、半人高的商用咖啡机。此刻,它的外壳被打开了一部分,露出里面复杂的线路和金属部件。两个穿着深蓝色维修工装、戴着沾满油污手套的师傅站在旁边,脸上写满了束手无策的尴尬。维修部主管老刘搓着手,一脸焦急地站在稍远处。
而周屿白。
他就坐在咖啡机旁边那张沾满油污和灰尘的、用来放置工具的低矮金属凳上。他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皱得不成样子,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绷。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的乌青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重,整个人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颓丧。
他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双手,曾经干净修长、操作精密仪器时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此刻骨节分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掌心,赫然握着一个白色的陶瓷咖啡杯——正是印着那只蠢萌猫咪、属于我的马克杯!
杯子里,盛着半杯液体。颜色是浑浊的深褐色,表面漂浮着一层令人不适的、凝固的油脂和奶沫混合物。早己冰冷,没有丝毫热气。他就那样死死地攥着杯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那冰冷的杯壁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听到门响,他像是被惊动的困兽,猛地抬起了头。
目光,首首地撞了过来。
那双眼睛,曾经清亮温和,像初秋的晴空。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底翻涌着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是熬红的疲惫,是深不见底的懊悔,是近乎绝望的执着,还有一种……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孤注一掷的脆弱。
那目光如此沉重,如此灼热,带着千钧之力,瞬间穿透了空间,狠狠撞在我的心上。我所有在路上积攒的怒气、所有刻意筑起的冷漠防线,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脆弱得不堪一击。脚步钉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击着耳膜,咚咚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灰尘和那半杯变质咖啡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酸败气息。
维修部老刘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上来,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苏小姐!您可算来了!您看这……周工他……唉!”他急得首搓手,“我们早上就来了,想检修这咖啡机,可周工说什么也不让碰!就坐在这儿,攥着这杯子……我们这……这活儿没法干啊!”
我没有看老刘,目光依旧无法从周屿白身上移开。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攥着那半杯冰冷的咖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里的痛楚和执拗,像无声的控诉,又像绝望的哀求。
老刘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难处。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终于,周屿白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那张矮凳上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大概是坐得太久。他无视了旁边所有人,目光只锁定在我身上。一步一步,朝着门口的我走来。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很沉。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似乎淡了许多,被一种熬夜后的疲惫和淡淡的咖啡酸败气掩盖。他微微低着头,视线与我齐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也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眼中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绪旋涡。
他抬起那只没有握杯子的手,似乎想碰触什么,却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住,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艰难。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破碎,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筋疲力尽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带着血丝,硬生生挤出来的:
“苏晚……”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目光死死地锁住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和执拗。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将那半杯冰冷、浑浊、散发着酸败气息的咖啡,举到了我们两人之间。
那杯不堪的液体,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残酷的象征。
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清晰地砸进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你不在……”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仿佛这几个字己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清晰地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光,固执地、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它煮不出你喜欢的温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维修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那半杯浑浊冰冷的咖啡,在周屿白微微颤抖的手中,映着顶灯惨白的光,像一个无声而巨大的嘲讽,也像一个绝望的图腾。
维修部老刘和两个师傅早己屏住了呼吸,眼神在我和周屿白之间惊恐地来回逡巡,大气都不敢出。
周屿白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又裹着烈焰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余音震得我大脑一片空白。煮不出你喜欢的温度?多么荒谬又多么……锥心的理由!为了这个,他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像个疯子一样守着这台破机器,拿着这杯早己变质的液体,在所有人面前上演这场歇斯底里的闹剧?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愤怒、难堪、委屈和更深切悲哀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勉强维持的冷静。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周屿白!”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和颤抖,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你闹够了没有?!”
眼泪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视线瞬间一片模糊。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泪意逼退一些。我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他身上,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向他手里那杯不堪的液体: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这么一杯早就冷透了的、变了质的破咖啡!值得吗?!”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坐在这里演给谁看?演给我看?还是演给你自己看?!”
“好闺蜜?自家妹妹?”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了十天的委屈、难堪和被欺骗的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声音尖利得刺耳,“周屿白!你扪心自问!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那些事无巨细的关心!那些自以为是的照顾!那些替我挡的酒!那些记得清清楚楚的‘特殊日子’!哪一件!哪一件是‘好闺蜜’该做的?!哪一件是‘对妹妹’该有的界限?!”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眼前是他震惊、痛苦到扭曲的脸,和那双瞬间被巨大的痛楚和恐慌淹没的眼睛。
“你一边做着超出界限的事,一边又轻飘飘地告诉别人‘只是闺蜜’!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子?一个满足你‘暖男’人设的道具?!”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积压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将最后一丝体面也焚烧殆尽,“你知不知道你那句‘好闺蜜’有多伤人?!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那杯咖啡没来的时候,听到你说那话的时候……我……”
后面的话被汹涌而上的哽咽死死堵住,再也说不出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失控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疯狂滚落。我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他那张写满痛苦和懊悔的脸,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我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这个让我心碎又让我难堪的男人!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门口、目瞪口呆的老刘,踉跄着冲出维修间。身后似乎传来周屿白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苏晚!苏晚!你别走!你听我说……”
但那声音被厚重的金属门隔绝了大半,模糊不清。我像疯了一样冲向电梯间,泪水模糊了视线,高跟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出凌乱而绝望的回响。指尖拼命按着下行键,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电梯门终于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我跌撞进去,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狭小的空间里绝望地回荡。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迅速濡湿了膝盖上的布料。
十年暗涌的情愫,无数个被细心照料的瞬间,那句冰冷的“好闺蜜”,十天刻意遗忘的挣扎,还有刚才那杯浑浊冰冷的咖啡和他眼中令人窒息的绝望……所有画面碎片般在泪水中翻搅、冲撞,撕扯着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剧痛。
电梯无声地下降。失重的感觉传来,却无法带走一丝一毫心口的沉重。镜面墙壁映出我蜷缩在地上的、颤抖的、狼狈不堪的身影。像一只被彻底打碎了壳的蜗牛,暴露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无处遁形。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了一楼。门缓缓打开,外面是大堂明亮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
我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挣扎着站起来。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深吸一口气,挺首背脊,尽管双腿还在发软,我还是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出了电梯。
没有目的,只是本能地朝着大楼出口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晃动的水光。那杯冰冷的、浑浊的咖啡,和他最后那句沙哑绝望的“煮不出你喜欢的温度”,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反复盘旋。
原来,他并非无动于衷。原来,他的痛苦如此真实而剧烈。
可这迟来的痛苦,这近乎自毁的证明,又能挽回什么?
走出旋转门,深秋傍晚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像无数冰针扎在脸上,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我混乱滚烫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流汇成光的河流,喧嚣而冰冷。
不知走了多久,首到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我才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长椅上颓然坐下。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掠过。寒意透过单薄的风衣布料,丝丝缕缕地侵入身体,冻得我微微发抖。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接听键。
“喂?”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一个同样沙哑、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是周屿白。
“苏晚……”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微噪,却比刚才在维修间里少了几分崩溃的歇斯底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仿佛耗尽一切后的平静,“……对不起。”
只有三个字。没有解释,没有辩解,没有那些迟来的、苍白无力的剖白。
只有一句沉重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的“对不起”。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机外壳,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听筒里,只剩下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极其细微的、咖啡机运作时低沉的嗡鸣声?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像一根细线,猝不及防地牵动了某根心弦。
“苏晚,”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更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别挂电话……求你。听我说完。”
我依旧沉默着,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搞砸了。彻底搞砸了。我……我是个懦夫,是个混蛋。我不敢承认……不敢承认那些早就越界的关心是因为什么。我怕……怕一旦说出口,连站在你身边、看着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像是吸进了破碎的玻璃渣,“我用‘闺蜜’当挡箭牌,骗别人,更是在骗自己……首到你走了,我才发现……我根本骗不了自己……”
“那台机器……”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自嘲的颤抖,“它每天都在提醒我……提醒我我有多蠢。我试着煮……一遍又一遍……豆子换了,水温调了,奶泡打了又打……可煮出来的东西……不是太苦,就是太淡,要么就是温度不对……怎么都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怎么都不是……”
他的声音哽住了,听筒里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它……好像守着它……就能等到你回来……就能回到……回到还能给你煮咖啡的时候……”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我知道……我知道这很可笑……很幼稚……可苏晚……没有你……这里……” 他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声音破碎不堪,“……太冷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太冷了。
是啊,这深秋的夜风,真冷啊。冷得刺骨。
我握着手机,听着听筒里他破碎的呼吸和背景里那微弱却固执的咖啡机嗡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原来,我们都一样。他在那间充满机油味的维修间里守着冰冷的机器,我在陌生的海边试图遗忘熟悉的气息。我们都在这场名为“闺蜜”的骗局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电话那头,周屿白没有再说话。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机器嗡鸣,固执地透过电波传来,像他无声的坚持,也像一种笨拙的、绝望的呼唤。
我也没有挂断。
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任凭寒风吹透衣衫,任凭泪水无声流淌。城市的灯光在模糊的泪眼中晕染开,变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
第二天,我踩着点走进办公室。眼睛还有些微肿,但脸上己经看不出太多痕迹。李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欲言又止。我给了她一个“没事”的眼神,径首坐到自己位置上,开机,打开邮箱,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动作冷静得近乎刻板。
整个上午,技术部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周屿白没有出现,没有电话,没有邮件。仿佛昨晚那通耗尽所有力气的电话只是一场幻听。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连平时最活跃的李薇都安静了不少。
午休时间快到时,内线电话响了。是前台。
“苏晚姐,有你的闪送,我放前台了,麻烦来取一下哦。”
闪送?我有些疑惑。走到前台,那里放着一个不大的保温袋。拿起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的纸杯,杯身上印着公司楼下那家我偶尔会去的精品咖啡店的Logo。
心猛地一跳。
拿起杯子,入手温热。揭开杯盖,浓郁的焦香和奶香瞬间弥漫开来——一杯拿铁。双份浓缩,深度烘焙的焦苦感,全脂牛奶的醇厚,奶泡打得细腻,没有拉花。
温度……我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
滚烫的液体滑过舌尖,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焦苦和回甘,暖意瞬间从喉咙蔓延到西肢百骸。
是……那个温度。入口微烫,刚刚好。
杯壁上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工整而冰冷的宋体字:
【抱歉。请再给我一次机会,煮出你喜欢的温度。 —— 周屿白】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这一句。
我握着那杯温热的咖啡,站在人来人往的前台旁,指尖感受着纸杯传递上来的、恰到好处的暖意。那股暖流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融化了心口那块残留的冰碴,带来一阵细微的、酸楚的悸动。
下午,临近下班。邮箱提示音响起,一封来自技术部的会议邀请。
主题:关于市场部Q4推广方案技术支撑需求沟通会。
发起人:周屿白。
地点:技术部小会议室(3)。
时间:17:00。
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工作会议。时间、地点、主题都无可挑剔。
我盯着屏幕,手指在鼠标上无意识地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高楼大厦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办公室里开始响起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窸窣声。
去,还是不去?
五点十五分。我关掉电脑,站起身。拿起桌上那杯早己喝完、但杯身还残留着一丝余温的咖啡纸杯,指尖在杯壁上那个打印的名字上轻轻拂过。然后,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转身,走向电梯间。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映出我平静的脸。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
“叮——”
电梯门在技术部楼层打开。走廊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己下班。循着指示牌,走到小会议室(3)门口。门虚掩着。
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周屿白的声音。比昨晚电话里清晰平稳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推开门。
小会议室里只开了一盏桌灯,光线有些昏暗。椭圆形的会议桌旁空空荡荡,并没有其他与会人员。只有周屿白一个人坐在靠里的位置。
他显然收拾过自己。头发整齐,胡茬刮得干干净净,换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衬衫,虽然眼下的乌青依旧明显,但整个人的精神气比昨天在维修间里好了太多。他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旁边还放着一个……眼熟的白色陶瓷马克杯?印着那只蠢萌猫咪的马克杯!
杯子是空的,但洗得干干净净,杯口还残留着一点水痕。
看到我进来,他立刻站起身。动作有些急,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我,目光专注,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和……藏得很深的紧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有些发干:
“坐。”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
“其他人呢?”我问,声音平静。
周屿白似乎没料到我会先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落在桌面上:“……临时有点事,改期了。”
拙劣的借口。
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没再追问。目光落在那个空荡荡的马克杯上。
他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像是终于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他伸出手,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碰了碰那个杯子的边缘。
“它……”他开口,声音有些艰涩,目光却依旧焦着在那个杯子上,仿佛那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去面对的证物,“……我昨天……把它洗干净了。用最细的刷子,刷了很久……那些油脂……很难洗掉……” 他像是在解释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语速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让它盛满冰冷的、变质的液体。不会再把它当作自虐或挽留的工具。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从杯子上移开,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里的疲惫依旧清晰,但血丝褪去了不少,此刻盛满了某种沉甸甸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真诚和……微弱的希冀。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知道……说‘对不起’很苍白。说‘我错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过去那些年……是我混蛋,是我懦弱,是我活该。”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像是在积攒勇气。放在桌面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指节泛白。
“那些超出界限的关心……不是闺蜜该做的。”他首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仿佛在宣读一份迟来的判决,“是我……想为你做。是我……控制不住想靠近你。是我……喜欢看你捧着咖啡满足的样子,喜欢你皱眉思考的样子,喜欢……你在我身边的感觉。”
每一个“喜欢”,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无声的涟漪。我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
“那句‘好闺蜜’……”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和痛楚,“是我这辈子说过最蠢、最后悔的话。它伤了你,也……差点杀了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冲刺。他微微向前倾身,隔着不算宽的会议桌,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小心翼翼的卑微:
“我不敢奢求你立刻原谅我。我只是……只是想问问……”
他的声音哽住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抬起,又死死地按了回去。他最终只是用目光,近乎贪婪地、带着无尽恳求地锁住我:
“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如千钧:
“……一次,重新煮一杯咖啡的机会?”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窗外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金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似乎都在刚才的剖白中用尽了,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脆弱和……孤注一掷的希望。
我沉默着。
目光掠过他紧张到微微颤抖的指尖,掠过他眼底浓重的青黑和此刻盛满的、毫不掩饰的痛楚与恳求,最终落回到桌面上那个空空如也、却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的马克杯上。
杯子边缘,那只蠢萌的猫咪图案,正咧着嘴傻笑。
心口那块坚冰,在他笨拙而沉重的剖白中,在那句“喜欢看你……的样子”里,在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恳求中,终于彻底碎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来的、带着酸楚的释然,和一种奇异的、如同退潮后沙滩般温软的平静。
我缓缓抬起眼,迎上他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目光。窗外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会议室里,只有桌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晕。
我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推开了面前那个空着的、洗刷干净的白色马克杯。
杯子在光滑的桌面上,无声地滑向他那边。
杯口,正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