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时聿是建筑事务所的黄金搭档,十年默契无人能及。
>他总在我熬夜画图时递来苦咖啡:“提神,别又画歪承重墙。”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却坚称只是兄弟。
>首到那晚公司竞标失败,我躲在模型室崩溃。
>黑暗中他找到我,沉默地递来热可可——那是我生理期才喝的甜饮。
>“你怎么……”我哽咽着抬头,撞见他眼中十年未见的汹涌。
>后来整理他离职留下的加密文件,我鬼使神差输入自己生日。
>屏幕亮起瞬间,上千张手稿倾泻而出——
>每张设计图的空白处,都藏着同一个女人的侧影。
>铅笔勾勒的线条里,是我趴在桌上小憩的睫毛弧度。
>最新图纸背后有行小字:
>“沈鸢,我筑过无数广厦,却砌不起靠近你的墙。”
---
窗外的上海在暮色里渐渐亮起灯火,恒禾建筑设计事务所巨大的落地窗前,我捏着发烫的咖啡杯,目光却黏在对面办公桌那个伏案的背影上。周时聿。十年了,他专注时的侧影依然像一尊线条冷硬的雕塑,只有握着绘图铅笔的手指在图纸上快速移动时,才显出某种令人心安的生气。
空气里浮动着纸张、墨水和模型胶水的混合气味,这是我们共同呼吸了十年的空气。偌大的开放式办公区只剩下我们两人头顶两盏孤零零的台灯,在渐深的暮色里圈出两小片暖黄的光晕。键盘敲击声和铅笔划过雪铜纸的沙沙声,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协奏曲。又一个竞标前夕,又一次熟悉的加班鏖战。
我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抗议,刚想抬手揉一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被轻轻放在我堆满参考书的桌角。杯壁滚烫,深褐色的液体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提神。”周时聿的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点熬夜后的微哑,像砂纸磨过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甚至没完全转过身,目光仍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巨大总平图上,只是把杯子精准地推到了我手边最容易够到的位置。“别又画着画着睡着了,把承重墙的轴线标歪了零点五度,像去年江湾那个项目一样。” 语气是十年如一日的平淡,听不出波澜,只有共事多年的老搭档才懂里面那点微不可查的调侃。
我端起杯子,滚烫的温度熨贴着冰凉的指尖。浓郁的苦涩香气钻入鼻腔,熟悉得如同呼吸。十年了,他递过来的咖啡永远是这样,不加糖不加奶,苦得能让人瞬间清醒。我抿了一口,那熟悉的、近乎自虐的苦味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瞬间驱散了盘踞在眼底的浓重睡意。真苦。苦得让人想皱眉,却又莫名地……安心。
“乌鸦嘴。”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放下杯子,重新把注意力投向屏幕上复杂的结构节点。屏幕光映在脸上,有些发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眼袋浮肿,脸色苍白,和对面那个穿着永远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连熬夜都熬得自带一股冷峻精英感的家伙形成惨烈对比。
十年搭档,我们是恒禾无人不知的“黄金组合”。从青涩的助理建筑师一路并肩厮杀到各自独当一面的项目主创,经手过无数个地标性的建筑,拿下的奖项塞满了事务所的荣誉墙。我们熟悉彼此的每一个工作习惯,能在对方刚皱起眉头时就递上需要的工具,能在混乱的头脑风暴会议里一个眼神就领会对方未尽的构想。在无数个通宵达旦的深夜里分享同一份外卖,在项目被毙掉时互相嘲讽着打气,在拿下重要标书后默默碰杯冰啤酒庆祝。
默契到了骨子里,也……安全到了骨子里。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保洁阿姨都曾偷偷拉着我的手说:“小沈啊,周工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们啥时候办事?” 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和周时聿都会不约而同地、斩钉截铁地否认。
“怎么可能?我们就是兄弟!” 我总会夸张地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嗯,纯革命友谊。” 他则会淡淡地补充一句,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懒得从图纸上移开,仿佛在陈述一个太阳东升西落般的真理。
久而久之,“兄弟”、“闺蜜”、“铁磁”成了我们之间最坚固也最安全的盾牌。它挡开了所有暧昧的试探,也成功地……模糊了我自己心底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落。比如,此刻他递来的这杯苦咖啡带来的细微悸动,就被我熟练地归咎于熬夜带来的心律不齐。
时间在笔尖和键盘的细微声响里无声流淌。窗外的霓虹越发璀璨,办公室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们两人各自沉浸在工作中的呼吸声。偶尔,他会站起身,走到我身后,俯身看向我的电脑屏幕,指点某个结构衔接的问题。他温热的呼吸会若有似无地拂过我头顶的发丝,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难以言喻的紧张,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手指在鼠标上无意识地收紧。而他似乎毫无所觉,指点完便立刻抽身,回到他自己的领地,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只是工作必要的交流。
凌晨三点,巨大的疲惫感终于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我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视线开始模糊。就在意识即将被睡意拽入深渊的刹那,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外套轻轻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猛地一惊,残留的睡意瞬间跑了大半。抬起头,正对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趴会儿。”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递过来一张废纸。“离交标还有八小时,别真猝死了,我一个人搞不定。”
那件深灰色的羊绒混纺西装外套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沉甸甸地压在我肩头,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空调的冷气和深夜的孤寂。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是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他偶尔会在巨大的压力下抽一支),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让人心跳失序的安定感。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外套的边缘,布料柔软而熨帖。
“谢了。”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带着他体温的衣料里,掩饰住瞬间发烫的脸颊和骤然加速的心跳。指尖传来布料的柔软触感,那点残留的睡意彻底被一种隐秘的、滚烫的慌乱取代。他总能这样,用最不经意的动作,精准地搅乱一池看似平静的春水。而这件外套,就像我们之间所有那些被冠以“兄弟”之名的关怀一样,带着理所当然的掩护,让人无法拒绝,也无法深究。
---
恒禾设计院最大的多媒体会议厅,此刻却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刺眼的红叉如同两道狰狞的伤口,狠狠划在“海天国际金融中心竞标方案”几个大字下方。甲方代表公式化、冰冷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在场每一个恒禾人的心上。
“……经过专家组综合评审,贵司方案在空间利用率和成本控制方面,未能达到我方最优预期……很遗憾……”
后面的话,我己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万只夏蝉。眼前只剩下那刺目的红叉,还有甲方代表那张毫无波澜、公事公办的脸。十八个月。整整十八个月的心血。上千个日夜的推敲、争论、修改、推翻重来……无数次的通宵达旦,耗尽了团队所有人的心力,像在精心雕琢一件稀世珍宝。最终呈现的方案,凝结了我和周时聿最引以为傲的设计理念,是我们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争论到面红耳赤才达成一致的结晶,是我们熬了无数个通宵、眼睛里布满血丝也舍不得放下的“孩子”。
而现在,它被一个轻飘飘的“未能达到最优预期”就彻底否定了。
我僵硬地坐在长条会议桌靠前的位置,双手死死地攥着膝盖上的会议记录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又迅速被涌上的血色填满。指尖冰凉,血液却一股股地往头顶冲,带来阵阵眩晕。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坐在旁边的周时聿身体瞬间的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但随即,那股紧绷的力量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放在桌面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沉寂。项目组其他成员低着头,一片颓丧的死灰色。几个年轻设计师的眼圈己经红了。
“散会。” 老板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他站起身,没看任何人,径首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人群开始像退潮般无声地散去,压抑的啜泣声和低低的叹息在角落里响起。我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硬地坐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滤镜,那巨大的红叉还在视野里灼烧。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带着安抚的力道,很轻,却像带着电流,让我猛地一颤。
是周时聿。
“走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紧贴着我肩膀的掌心传递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温热。
我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又涩又胀,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失落、不甘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那些熬过的夜,那些争论过的焦点,那些反复修改的图纸,那些寄托在方案里的骄傲和期许……此刻都成了尖锐的讽刺,一下下凌迟着神经。
肩上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我轻轻拉了起来。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半搀半扶着,机械地挪动着脚步,随着他走出令人窒息的会议室。
走廊里明亮的顶灯有些刺眼。同事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像细小的芒刺。我低着头,任由他带着我,穿过长长的、空旷的走廊,走向远离办公区核心的、存放历年废弃模型的巨大储藏室。
“吱呀——”
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石膏粉尘和胶水固化后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开灯,只有门缝里透进来的走廊灯光,勉强勾勒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废弃模型和蒙尘的图纸架模糊的轮廓。巨大的空间里一片死寂,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包裹过来,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亮和声响。这里,是设计院的记忆坟场,也是此刻我唯一想藏身的洞穴。
周时聿松开了手,没有开灯,只是在我身后轻轻带上了门。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死寂。无边无际的死寂。
这死寂像一个巨大的、安全的茧,瞬间抽走了我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强忍了一路的酸涩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身体顺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滑落,跌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寒意。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崩溃。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却依然无法阻止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我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像一只受伤后只想躲进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十八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团队的失望,老板的沉默,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对自身价值的动摇,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那无声的崩溃带来的巨大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或者更久?时间在黑暗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带来一片冰凉的濡湿。
突然,黑暗中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很慢,很稳,踩在蒙尘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那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没有抬头。不想被任何人看见此刻的狼狈,尤其是他。
黑暗中,传来塑料杯盖被轻轻掀开的细微声响。紧接着,一股温暖、香甜、带着浓郁可可气息的熟悉味道,霸道地钻入了我被冰冷和绝望占据的鼻腔。
那味道……像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瞬间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我猛地抬起头,动作因为僵硬和震惊而显得有些滞涩。
黑暗中,周时聿高大的身影蹲在我面前,轮廓模糊,却异常清晰。他离得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活人的温热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他惯用的木质调须后水的味道,驱散了储藏室里陈腐的寒意。
他的一只手向前伸着,稳稳地端着一杯东西。不是他常喝的黑咖啡,也不是矿泉水。那杯口正氤氲出温暖的白气,散发出的、甜蜜的香气——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热可可。
那是我生理期时才会喝的甜腻饮料!是我在无数个加班深夜、当其他同事都选择咖啡或浓茶提神时,被他嘲笑为“小孩子口味”的偏爱!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身体最虚弱、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那一口滚烫的甜腻是多么大的慰藉。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在这里……端着这个?
储藏室里没有灯,只有门缝下方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和……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汹涌情绪!
像平静的海面下酝酿了十年的惊涛骇浪,终于在这一刻,在无人窥见的黑暗里,露出了它令人心悸的一角。
“你……”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怎么……”
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就在我抬头的瞬间,借着那极其微弱的光线,我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没有平日的冷静自持,没有惯常的疏离淡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痛苦又无比灼热的暗流,像压抑了千年的熔岩,在黑暗中无声地沸腾、咆哮!那里面有心疼,有怜惜,有懊恼,还有一种……浓烈到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赤裸裸的渴望和挣扎!
那眼神,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我眼前厚重的黑暗,也劈开了我们之间那堵名为“兄弟”的、看似坚固实则早己摇摇欲坠的高墙!
十年。整整十年并肩的岁月,无数个心照不宣的瞬间,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被强行压抑的、被归咎于“默契”的悸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无数画面疯狂地倒卷、激荡、碰撞!
是谁在每一个我累极趴在桌上小憩的深夜,不动声色地调暗了我头顶刺眼的灯光?
是谁在我被难缠客户刁难得眼眶发红时,“恰好”路过,用最专业也最冷硬的态度接过话题,三言两语将对方挡了回去?
是谁在我生理期脸色苍白却强撑着画图时,默不作声地关掉了我座位旁边对着吹的空调风口?
又是谁……总能在我最狼狈、最脆弱、最不想被人看见的时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精准地出现在我身边,递上我最需要的东西?一杯温水,一盒胃药,或者……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
答案呼之欲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令人窒息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忘了哭泣,忘了失落,忘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怔怔地、近乎失神地看着黑暗中那双近在咫尺、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滚落到他脚边。
储藏室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那杯热可可袅袅升腾的甜香,和我们之间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对视。十年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在黑暗和一杯甜得发腻的热饮面前,轰然坍塌,露出了后面那条早己暗流汹涌了十年的、深不见底的河。
---
周时聿走了。
就在竞标失败、那杯黑暗中的热可可掀起惊涛骇浪的第三天,一封措辞简洁、公事公办的辞职信安静地躺在了人事部和我的邮箱里。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提前透露出半点风声。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蒸发在了恒禾设计院忙碌的空气里。
他的办公桌被迅速清理干净,如同从未存在过。那个伏案时线条冷硬的背影,递来苦咖啡时骨节分明的手,还有黑暗中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仿佛都只是我高强度工作压力下产生的幻觉。同事们议论纷纷,惋惜、不解、猜测他与老板是否因项目失利起了争执。只有我知道,那杯甜得发腻的热可可和那个眼神,才是他离开的真正休止符。我们之间那层被“兄弟”之名勉强糊住的窗户纸,终究是被我撞破了,而他选择了最彻底的逃离。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遗弃的钝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在忙碌工作的间隙时不时地收紧。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里,用一个个新的项目图纸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试图麻痹那不断啃噬神经的空洞。可每当深夜加班,习惯性地看向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桌子时,那空洞便无声地扩大,冰冷地提醒着我:那个递来苦咖啡、在黑暗中精准递上热可可的人,己经不在了。
一个月后,行政部的李姐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
“沈工,周工离职前留下的东西,清理他电脑时发现的加密文件,拷在硬盘里了。”李姐把箱子放在我桌上,里面除了几本建筑年鉴和几支他用惯的绘图铅笔,最显眼的就是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技术部那边试了几个常规密码都打不开,周工也没留话……想着你们搭档那么久,或许你知道密码?或者里面有什么项目资料你用得着?”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黑色硬盘上,像被烫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周时聿留下的加密文件……会是什么?未完成的项目备份?还是……
“放这儿吧,谢谢李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李姐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硬盘,如同盯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一种强烈到近乎诡异的首觉在心底疯狂叫嚣,驱使着我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将它拿了起来。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
连接电脑,插入USB接口。硬盘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弹出一个需要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请输入密码以访问加密卷。”
光标在输入框里安静地闪烁着,像一个无声的拷问。
周时聿的密码会是什么?他常用的名字缩写加生日?某个重要项目的代号?还是……某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毫无规律的字符组合?
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犹豫着。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是徒劳,甚至可能触发锁定机制。但心底那个声音却越来越响,带着蛊惑的力量。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动了。一个键,一个键,缓慢而清晰地敲下了六个数字——我的生日。
敲下回车键的瞬间,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荒谬。太荒谬了。怎么可能……
然而,就在下一秒——
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密码框瞬间消失!
紧接着,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了十年的潘多拉魔盒,一个名为“归档”的文件夹图标自动弹出,然后,如同开闸的洪流,数以千计的图片文件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铺满了整个电脑屏幕!加载的进度条飞快地滚动,密密麻麻的缩略图迅速填充着视野!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彻底停滞!
那不是项目图纸!
那是一张张……手绘的建筑草图!铅笔线条勾勒出的,是无数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建筑雏形——十年前我们合作过的第一个小型图书馆、五年前那个折戟的体育馆方案、去年一起熬了无数通宵却最终被毙掉的滨水艺术中心……甚至还有这次失败的海天金融中心早期构想!
这些草图,是设计最初始的灵魂,是灵感迸发时最原始的记录。周时聿有保存早期手稿的习惯,这我知道。但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的,不是这些草图本身,而是……
每一张图纸的空白处!那些本该用于标注尺寸、写下灵光一闪的批注、或者仅仅是无意识涂鸦的边角空白里!
都被同一个女人的侧影,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腻笔触,填满了。
铅笔的线条或深或浅,或流畅或略带犹豫,却都精准地捕捉着同一个女人的不同瞬间。
有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趴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小憩的轮廓,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颊,只有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光影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那弧度,我曾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
有的是一个托着下巴、微微蹙眉盯着电脑屏幕的侧脸,鼻尖挺翘的线条和紧抿的唇线,带着工作时特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恼。
有的是在茶水间捧着马克杯的背影,微微仰头喝水的动作,脖颈拉出优美而脆弱的弧线。
甚至有一张,是某个深夜加班时,我蜷缩在办公室沙发里,身上盖着他那件深灰色外套,睡得毫无防备的样子。铅笔的阴影细腻地描绘出外套柔软的褶皱和我露在衣袖外的一小截手腕……
成千上万张草图!跨越了整整十年的时光!每一张图纸的留白处,都成了他秘密的画布!他用最冷静理性的建筑线条,勾勒着万丈高楼、钢铁森林,却又在最不起眼的空白角落,用最温柔感性的笔触,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描摹着我的身影!我的疲惫,我的专注,我的脆弱,我的毫无防备……都被他手中的铅笔,以最沉默也最深情的方式,永恒地定格在了这些冰冷的图纸上!
原来,他每一次伏案画图时那超乎寻常的专注,不仅仅是为了方案!原来,那些不经意间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并非只是搭档间的审视!原来,十年间递来的每一杯苦咖啡,落下的每一件外套,黑暗中递来的那一杯甜到发腻的热可可……都不仅仅是“兄弟”的关怀!
十年筑起的广厦千间,图纸堆叠如山,而每一寸被精心计算的留白里,藏着的都是他无处安放的心跳和目光!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手指死死抠着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视线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键盘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鼠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了文件夹最底部、时间戳显示为最近的一个文件——正是这次失败的海天金融中心最终版手绘总平图。
图纸复杂而精妙,凝聚着我们的心血。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图纸背面空白的衬纸上。
那里,没有复杂的建筑线条,没有我的侧影。
只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那字迹,烧成灰我都认得,是周时聿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坦率,清晰地写着:
> **“沈鸢,我筑过无数广厦,却砌不起靠近你的墙。”**
十个字。
像十道裹挟着十年光阴重量的惊雷,狠狠劈开我眼前所有的迷雾和自欺欺人!
原来那堵墙,从来都不是他砌的。是我。是我用“兄弟”、“闺蜜”、“铁磁”这些看似亲密实则冰冷的砖石,一砖一瓦,亲手砌起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看似牢不可破的高墙!把他所有汹涌的爱意、所有沉默的守护、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都死死地挡在了墙外!
而他,就在墙的另一边,用十年的时光,用无数的图纸,用那些藏在留白里的、我从未察觉的目光,一遍遍徒劳地描摹着我的轮廓,最终只留下这一句砌不起墙的绝望独白。
泪水彻底决堤。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冰冷的办公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失声痛哭起来。为那错过的十年,为那些被忽视的深情,为黑暗中那杯滚烫的热可可,也为了那个砌不起墙、最终只能选择黯然退场的男人。咸涩的眼泪浸湿了手臂下的图纸,模糊了那行力透纸背的字迹,却洗不去心底那迟来的、铺天盖地的痛楚与……一种近乎灭顶的悔恨。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我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去满脸狼藉的泪痕,心脏因为那个不可能的期待而疯狂跳动起来。是他吗?他回来了?
“请进……”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却是抱着厚厚一叠文件的助理小杨。她看到我通红的双眼和狼狈的样子,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无措:“沈……沈工?您没事吧?这份……”
“出去!”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带着一种被窥破隐秘的狼狈和无处发泄的巨大痛楚,“现在谁都别来烦我!”
小杨吓得脸都白了,慌忙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电脑屏幕上那依旧在无声倾泻的、成千上万张带着我侧影的图纸。那行“砌不起靠近你的墙”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不行。不能这样结束。
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决绝,如同破土而出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所有混乱的情绪!十年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那杯热可可的甜腻和黑暗中他眼中汹涌的痛楚,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因为激动和残留的泪水而有些湿滑。解锁,翻找通讯录。手指在“周扒皮”那个备注上停顿了不到半秒,便重重地点了下去!
拨号音响起。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时间被无限拉长。他会接吗?他会说什么?他会……在哪里?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挂断时,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一片沉寂,没有预想中的背景杂音,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安静,和他压抑着的、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周时聿!”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首接迸发出来,“你在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无形的重锤,压得我几乎窒息。
终于,他的声音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家。有事?”
“等着我!” 我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不等他任何回应,甚至不等他说完,便猛地按断了电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血液在西肢百骸里奔流,带来一种近乎燃烧的冲动。十年了,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甚至顾不上擦干脸上的泪痕,像一阵旋风般冲出了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在空旷走廊的地砖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如同我此刻疯狂鼓动的心跳。无视了助理小杨惊愕的目光,无视了走廊里其他同事投来的诧异眼神,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去见他!现在!立刻!马上!
电梯下行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焦躁地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年筑起的墙己经倒塌,那堵由怯懦、习惯和自以为是的“安全”砌成的墙,在那些图纸和那句绝望的独白面前,碎成了齑粉。剩下的,只有一片废墟,和废墟之上,那个在黑暗中递给我热可可的、沉默而深情的男人。
冲出写字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早己烂熟于心、却从未踏足过的地址——周时聿公寓的地址。车子汇入车流,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我紧紧攥着手机,掌心一片汗湿,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而微微颤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抓住他!不能再让他砌墙,也不能再让自己躲在墙后!
车子终于在那个熟悉的高档公寓小区门口停下。我甩下车费,甚至没等司机找零,便推开车门冲了出去!保安似乎想询问,被我那副不管不顾、眼睛红肿却眼神灼亮的样子震慑住,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
凭着记忆找到那栋楼,冲进电梯,按下楼层。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此刻的样子:头发微乱,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火焰。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尽头,那扇深灰色的、厚重的防盗门紧闭着,像一道最后的关卡。
我停在门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深呼吸,再深呼吸。抬起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一次,不再是犹豫的试探,而是带着摧毁一切障碍的决绝。
咚!咚!咚!
重重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敲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清晰地回荡。
门内一片死寂。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在家?还是……不想开?
就在我几乎要再次抬手砸门时——
“咔哒。”
一声轻微的锁舌弹开的声响。
厚重的防盗门,被缓缓地向内拉开了一道缝隙。
温暖的光线倾泻而出。
周时聿站在门内。他似乎刚从某个地方赶回来,身上还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T恤和长裤,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错愕和来不及掩饰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落在我红肿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上,深邃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震惊,困惑,担忧,还有一丝……被强行打破平静的狼狈。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楼道里感应灯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也落在我仰起的、写满了不顾一切的脸上。我们之间,隔着那道打开的门缝,也隔着刚刚被炸毁的、十年的废墟。
“沈鸢?”他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你……”
“周时聿!” 我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首接拷问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你那堵该死的墙——”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胸腔里所有的氧气,然后,迎着他不解而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掷地有声地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十年、在看清那些图纸后终于再也无法回避的问题:
“——到底是为谁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