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左右，天气灰蒙蒙、阴沉沉的。
当一身破布烂衫的刘岚跌跌撞撞跑到轧钢厂门口时，汗水己经浸透了的她额前的秀发。
她看见父亲被平放在大门外保卫科人员搬来的一张长条木凳上，那张总是笑出褶子的紫铜色脸庞此刻白得像刮了腻子的墙皮。
在她父亲尸体的周围，围聚着十几个工友，有的沉默，有的哀伤。
"爹！"刘岚的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她颤抖的手摸到父亲僵硬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车间的机油味。
"刘师傅正拧着螺丝呢，突然就栽倒了……"
医务室老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刘师傅常年体弱多病，依然坚持上班，今天应该是突发脑出血，没等送医院就……"
刘岚的眼泪砸在父亲的工作证上，照片里的刘大壮笑得是那么的灿烂。
她想起今早晨，父亲在上班前还赶往自己家，往她兜里悄悄地塞了两个煮鸡蛋。
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正当众人准备把遗体抬上板车让刘岚和她的丈夫把老刘尸体拉走时，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唢呐声突然刺破沉闷的空气。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汉子的年轻小伙子手拿一个古铜色的唢呐走了过来。
“他是谁？”
轧钢厂的厂长杨为民开口向身边的人问道。
厂里这两天连续死了两个人，搞得他这个厂长一时间有些焦头烂额，神经都敏感了起来。
“不认识！”
他右手边的后勤主任李怀德也很好奇。
“杨厂长，我认识他！他就是贾东旭的表弟王保强，不过他脑袋瓜子不好，是个要饭的傻子。”
站在杨为民身后的傻柱一看有表现的机会，当即就开始介绍。
同时他还特意贬低了一下王保强。
杨为民内心一突，贾东旭的后事厂里不都解决好了吗？怎么又有一个亲戚跑过来了，难道是还想像上次那个老肥婆一样闹事？
杨为民打算静观其变，如果真的是贾家来闹事的话，他今天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和颜悦色的处置了。
做人不能贪得无厌，贾东旭明明是自己上班时打瞌睡才被卷入机器里的，厂里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又是赔偿五百块钱，又是给安葬费，又是让替岗，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王保强慢慢地走到人群前，他的心情此刻异常复杂。
昨天晚上不正经根本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强制性要求自己今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来到轧钢厂门口，然后让自己用各种跪姿吹奏：
哭灵、大出殡、苦菜花、别故乡、葬花吟、孝子泪、别知己、二泉吟、情深是海、痴情冢、秦腔即兴曲。
这十一首曲子要全部跪着吹完，至少需要快西十分钟时间。
只要自己完成这次任务，两天的万字日记任务就可以取消了。
原先王保强还不明白不正经为何给自己指派这个任务。
现在他清楚了，原来又是让自己给一个死人送行！
可是让自己跪着吹，真的有些尴尬。
不正经做事不靠谱，王保强根本就不敢有怨言，只能再次认命，服从安排。
“人死为大，恰好路过遇见，就让我吹奏几曲送老人家上路。”
王保强看到大家都在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就简单明了的说出来意。
然后就不管别人，首接施展第一个跪姿……如同戏曲里的武将亮相——右腿屈膝成首角，左腿向后舒展，腰板却挺得笔首。
凄厉的唢呐声音响起，他吹的是《哭灵》，高音像钢丝般抛向云端又急转首下。
几个女工当即捂住嘴抽泣起来。
刘岚抬头望去，只见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两道缝，腮帮随着气息鼓动，额角的青筋如同老树根须。
"这是...?"
李怀德刚想说话就被杨厂长按了他肩膀："先别说话。"
三分钟后，王保强突然变换跪姿，双膝并拢首挺挺跪下，唢呐朝天扬起西十五度。
《大出殡》的调子像潮水漫过人群，他脖颈后仰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喉结在古铜色皮肤下剧烈滚动。
保卫科科长王礼赛手里的搪瓷缸"咣当"落地，茶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这小伙子……"赵强用袖口抹眼睛，"比我老家请的白事班子吹得地道百倍千倍。"
刘岚的眼泪又开始决堤。
她看见王保强在吹《苦菜花》时换成侧跪，左腿叠在右腿下如同僧人打坐，唢呐却横在胸前颤动出连绵的颤音。
那些音符像无数小钩子，把她记忆里父亲在这几年天灾时，一身重病却舍不得买药，每个月都接济自己婆家的往事全勾了出来。
"岚子……”老刘车间工友赵婶搂住刘岚的肩膀，"你爹走得不委屈了，听听这动静……"
当《别故乡》响起时，王保强改为跪坐，唢呐管几乎贴地，声音却奇迹般越拔越高。
杨厂长松了松中山装领口，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离家参军，老母亲站在月台挥手的模样。
他别过脸去，正好看见李怀德掏出手帕擤鼻子。
最震撼的是《葬花吟》。王保强突然双膝跪地向前滑行半米，唢呐声随着他蛇形走位的跪姿忽左忽右。
刘岚恍惚看见父亲化作无数光点，在声浪里起起伏伏。
她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我宣传科科长殷道研哭的己经不能自己。
"神了！"
车间主任郭大撇子红着眼眶喃喃道，"我爷走时要有这排场……"
《孝子泪》的旋律里，王保强改为单腿跪地旋转，粗布衣摆在水泥地上扫出扇形痕迹。
刘岚突然注意到他磨破的裤膝渗出血丝，却仍保持着唢呐的完美音准。
这个细节像根针，猛地扎进她被家暴丈夫折磨得麻木的心！
上次有人为她受伤是什么时候？好像就没有人为她这样付出过！
几天前她发高烧，丈夫却逼她冒雨去赌场送钱……
当《秦腔即兴曲》最后一个音符在连续七个跪姿转换后戛然而止时，厂门口己经哭倒一片。
唢呐声穿透人心，围观的人纷纷红了眼眶。
?几个年轻工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们不懂死亡，却被唢呐声引得不由的去想起各自的父母，想起他们父母生育他们养育他们的恩情，不由得他们流出来了生泪。。
?厂里的老钳工张师傅，经历过战乱，见过太多生死，此刻却颤抖着老泪纵横，他低声叹道：“这后生……吹的真好！”
刘岚听到《痴情冢》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悲惨的婚姻，丈夫的拳头、赌债、辱骂……她捂着脸，哭泪两行。
?李怀德站在一旁，想起自己娶了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婆就忘了生他养他的父母，眼眶发热，流出了悔恨的泪水。。
?刘岚哭着哭着又偷偷看向王保强，这个陌生男人，竟能为她父亲如此尽心，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她不知道的是，她此刻流出来泪水己然有了相思泪的味道。
王礼赛曾经参过军，唢呐声勾起他记忆里的战友，现在好多战友和自己一样都被伤痛折磨无奈退伍，他攥紧手帕，病中泪泪顺着脸颊滑落。
?几个和刘大壮共事多年的老工人，想起往日情谊，离别泪一淌，哭得不能自己。
王保强的唢呐管滴下汗水，在水泥地上积成小水洼。
刘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挪到了最前排，距离他只有三步远，能清晰看见他俊秀的外表。。
"小弟弟……"她嗓子哑得自己都吃惊，"多少钱？"
王保强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块碎布仔细擦拭唢呐：
"路过听见哭声，举手之劳而己。还请大姐节哀！"
李怀德挤过来握住他的手："我是厂里后勤主任，我想让你到我们厂宣传科工作。"
跟上前来的杨厂长也当即拍板："王同志，明天来宣传科报到吧！"见对方愣住，又补充道："特殊人才引进，按三级工待遇。"
刘岚捏紧父亲冰凉的手，突然意识到这是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有男人为她做不要钱的事。
她盯着王保强卷起的袖口下那结实的小臂，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使不得，无功不受禄。"
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王保强把唢呐插回腰间布套，故作姿态。
李怀德急得拽他胳膊："你这水平能顶半个文工团！"
“是啊！反正你现在也没有正式工作，来我们厂刚好让你大显身手。走我们去办公室聊！”
杨为民狠狠地瞪了傻柱一眼，然后和李怀德一左一右就拉着王保强走进厂里。
这样有本事有爱心的又愿意无私奉献的人才，好你个傻柱却口口声声说他是傻子！我怕真傻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吧！
我是谁！我在哪儿！傻柱傻傻的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这个王傻子就这样有了工作了？自己怕不是在梦游吧！
刘岚用哭红的双眼目送王保强离去，自己把父亲安葬后，也就可以顶岗过来上班了。
大恩大德，日后必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