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潮湿。
这是陆谦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随意丢弃在某个冰冷石槽里的垃圾,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经脉里残留的撕裂感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地底深处特有的、混合着霉烂与排泄物的恶臭。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一片昏暗。只有头顶极高处,似乎有一个碗口大小的通风口,透进几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周围环境的轮廓。
这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三面是巨大的、冰冷湿滑的青石墙壁,摸上去满是滑腻的苔藓和凝结的水珠。剩下的一面,是手臂粗细的、锈迹斑斑的铸铁栅栏,栅栏外是一条同样阴暗、弥漫着恶臭的通道。通道对面,也是同样的栅栏,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着的人影。
地牢!
白袍卫灯阁的地牢!一个比静思苑冷宫更冰冷、更绝望的地方!
陆谦尝试活动一下身体,立刻引来全身骨骼和肌肉的剧烈抗议,尤其是右手手腕处,被赵鹰扣住的地方,传来钻心的刺痛,仿佛骨头都裂开了。他闷哼一声,只能放弃,任由自己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再次从心底蔓延开来。虽然暂时捡回了一条命,但沈厉那句“找个医师,别让他死了”的冰冷命令,更像是对一件尚有利用价值的工具的最后处置。所谓的“测试”,不过是给他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表演的机会。若证明无用,下场只会比福伯更惨。
“爹…娘…福伯…”陆谦在心底无声地嘶喊,巨大的悲痛和恨意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下去!他要爬出去!他要让那些穿紫袍的贵人,那些“鬼影”,付出代价!
求生的本能,如同在死灰中顽强复燃的火星,驱使他开始审视自身。体内的状况糟糕到了极点。《枯荣经》的气息在沈厉和赵鹰的真气冲击下,如同被风暴肆虐过的荒原,混乱不堪,多处经脉受损,那股枯寂之意也变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但奇妙的是,在那片混乱的“废墟”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机”,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草种,正艰难地、缓慢地萌发着。
是功法自愈的本能?还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陆谦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一点点生机!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剧痛和环境的恶臭,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按照《枯荣经》那残卷上模糊晦涩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丝微弱的、混乱的气息。不是强行运转,而是如同梳理乱麻,一点点地收束、安抚、引导它们沿着那些尚未完全断裂的细微路径,艰难地流转。
过程极其痛苦。每一次气息的微弱流动,都如同钝刀刮骨。汗水混合着地牢的污垢,从他额头、鬓角不断渗出、滑落。他紧咬着牙关,下唇被咬破,鲜血混着铁锈般的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在这死寂的地牢里,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危险。
时间,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夜。陆谦的意识在剧痛和强行集中精神的疲惫中反复沉浮。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精神即将再次涣散时——
嗡!
体内那微弱的气息,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终于艰难地完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周天循环!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虽然过程痛苦不堪,但就在循环完成的那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滴冰水,从枯竭的丹田深处悄然滋生,缓缓流淌过那些受损的经脉!
这暖流所过之处,剧烈的疼痛如同被温水抚慰,竟奇迹般地减轻了一丝!虽然依旧疼痛难忍,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撕裂感!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感**涌上脑海!他感觉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对周围环境的感知,都提升了一线!
《枯荣经》!这诡异的功法,竟真的在修复他的身体!
陆谦心中狂喜,如同在无边沙漠中看到了一线绿洲!他强压下激动,更加专注地引导着那丝微弱的气息,小心翼翼地开始下一个周天的运转。他不再追求速度,只求稳定,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修复着体内这片濒临崩溃的“废墟”。
就在他沉浸在这痛苦却充满希望的“修复”中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极度痛苦的呻吟声,从隔壁的牢房断断续续地传来,打破了地牢的死寂。
“呃…嗬嗬…杀…杀了我…求…求求你们…杀了我吧…”那声音嘶哑干裂,充满了生不如死的绝望,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
陆谦的心微微一紧,但没有停止功法的运转。在这地牢里,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余力去怜悯他人?
“嘿嘿嘿…老张头,省点力气吧。”一个阴恻恻、如同夜枭般的声音从斜对面的牢房响起,带着一种病态的幸灾乐祸,“进了这‘灯下黑’,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沈阎王还没玩够你呢…你偷的那点军械图纸,够你在这里‘享受’个一年半载了…”
“图…图纸…”那个叫老张头的声音更加痛苦和绝望,“我…我交…都交…求…求个痛快…”
“痛快?”又一个沙哑的声音加入,带着麻木的嘲讽,“灯阁的地牢,只有慢刀子割肉的‘痛快’。认命吧,老东西。”
牢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含义不明的低笑和叹息。显然,这里的“住客”们,对这种场景早己司空见惯。
陆谦默默地听着,心中一片冰冷。白袍卫的酷刑…沈厉的冷酷…这里果然是人间地狱。自己若无法通过那所谓的“测试”,下场恐怕比这老张头好不了多少。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哼唱声,如同游丝般,若有若无地飘进了陆谦的耳朵。那哼唱声来自更深处的一间牢房,调子古怪,断断续续,歌词模糊不清,仿佛是什么童谣的片段,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和…空灵?
“…月儿弯弯…照九幽…提灯的人儿…莫回头…”
“…枯骨生花…黄泉路…谁家小儿…哭不休…”
这诡异的哼唱,与地牢的绝望氛围格格不入,却让陆谦体内的《枯荣经》气息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他强行稳住心神,不敢分心。
“妈的!又来了!”斜对面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低声咒骂,“那个疯婆子!整天神神叨叨!晦气!”
“少说两句吧,”沙哑的声音警告道,“那女人邪性得很,进来半年了,白袍卫都拿她没辙,听说…是个‘灵根’者?小心她听见,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灵根者?陆谦心中一动。福伯临终提到过“鬼影”,赵鹰也说他体内气息“怪异”…这世界,果然藏着许多他不了解的隐秘力量!这哼唱的女人…会是福伯所说的“鬼影”吗?还是别的什么存在?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惊疑压在心底,更加专注地运转功法。那诡异的哼唱声断断续续,如同背景噪音,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时不时撩拨着他体内那枯寂的气息。
时间在痛苦和诡异的哼唱中缓慢流逝。陆谦体内的暖流在一次次微弱的周天运转中,逐渐壮大了一丝丝。虽然伤势依旧沉重,但那股濒死的虚弱感似乎消退了一点点,手腕的剧痛也减轻了些许。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在功法的运转下,竟奇异地恢复了不少,思维也变得更加清晰。
他需要食物和水!需要恢复体力!否则,就算功法再神奇,他也撑不了多久!
就在他感觉饥渴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喉咙和胃部时,通道尽头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声。
来了!
地牢里的呻吟和低语瞬间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重的恐惧。连那诡异的哼唱声也停了下来。
两名身穿灰色劲装的白袍狱卒,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通道里。一人提着一个散发着刺鼻馊味的木桶,另一人则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个粗陶碗和一个散发着浓郁药味的瓦罐。
“开饭!”提桶的狱卒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栅栏被粗暴地拉开,散发着馊臭味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合成的糊状物被舀进粗陶碗里,随意地丢进各个牢房。轮到陆谦时,狱卒只是瞥了他一眼,同样丢进来一碗散发着恶臭的“食物”和一个装着浑浊凉水的破碗。
陆谦看着地上那碗令人作呕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知道,这是活下去的唯一能量来源。他强忍着恶心,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抓起碗,闭着眼,如同吞咽毒药般,将那冰冷、馊臭的糊状物硬生生地灌了下去!又抓起破碗,将浑浊的凉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却无法驱散胃里的翻腾和身体的虚弱。
食物和水下肚,虽然劣质,但身体本能地开始汲取那微弱的能量。陆谦立刻重新沉下心神,引导体内那丝暖流,加速吸收转化这来之不易的养分,修复受损的躯体。
就在这时,那名端着药罐的狱卒停在了陆谦的牢门前。他打开瓦罐,一股浓烈而复杂的草药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地牢的恶臭。这药味里,似乎混杂着止血、化瘀、温养经脉的药材气息?
狱卒舀出一碗黑乎乎、散发着热气的药汁,面无表情地放在陆谦牢门内的地上,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喝了。沈大人吩咐的。”
说完,不再看陆谦一眼,转身走向下一个牢房。
沈厉吩咐的?药?
陆谦看着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汁,心中惊疑不定。是治伤的药?还是…某种试探?或者控制他的毒药?沈厉那种人,会这么好心?
隔壁老张头痛苦的呻吟声再次响起,似乎在提醒着他这里的残酷。陆谦盯着那碗药,眼神闪烁。体内的《枯荣经》气息似乎对这药味有所感应,微微活跃了一丝。
赌一把!
他伸出手,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汁。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手指一缩,但他强忍着,凑到嘴边。浓烈苦涩的药味首冲鼻腔。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如同饮鸩止渴般,将整碗滚烫的药汁大口灌了下去!
灼热、苦涩的药液如同火焰般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剧烈的刺激让他差点再次呕吐出来!他死死捂住嘴,强行压下翻涌的胃液。
药汁入腹,一股远比之前食物和水更加强烈、更加精纯的暖流轰然爆发开来!这股暖流霸道而温和,蕴含着强大的药力,迅速扩散至西肢百骸!所过之处,如同久旱逢甘霖,那些受损的经脉贪婪地吸收着药力,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缓解!连手腕那钻心的刺痛都减轻了大半!
这…这是上好的疗伤药!沈厉…真的让人给他送药了?
陆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全力运转《枯荣经》,引导着体内那股新生的、庞大的暖流药力,如同疏导洪水般,疯狂地冲刷、修复着受损的经脉!同时,那股枯寂之意,在药力的滋养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深沉!如同枯木逢春,外表依旧死寂,内里却蕴藏着勃勃生机!
药力与功法结合,效果惊人!陆谦感觉自己如同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身体的痛苦快速消退,力量在一点点恢复,精神也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甚至能“听”到隔壁老张头粗重而痛苦的呼吸,能“嗅”到对面牢房那阴恻恻家伙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和戾气,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每一处细微伤势的愈合过程!
“枯荣转换”…他隐隐触摸到了这功法更深的一层奥义!枯寂,是极致的收敛与隐藏;而此刻药力带来的生机,则是“荣”的体现!枯荣并非对立,而是循环!在枯寂中积蓄,在生机中爆发!
就在他沉浸在这奇妙的恢复和感悟中时,通道尽头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通道口。
素白锦袍,纤尘不染。手中提着一盏素白的灯笼,冷冽的光芒驱散了地牢深处的黑暗,也照亮了那张棱角分明、毫无表情的脸。
巡风使,沈厉!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穿透铁栅栏,精准地落在了刚刚放下药碗、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药力带来的红润(被他迅速用虚弱掩饰下去)的陆谦身上。
“时辰到了。”沈厉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宣告着审判的开始。
“带他出来。去静思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