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内,药香浓郁,弥漫不散,而洛芙兰沉沉睡去己有整整两日。
锦缎铺就的卧榻上,少女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仿佛只是沉入了酣梦。但自那日洛川河畔的一场惊厥之后,她的双目便再也不曾睁开。
外祖父温遂生遍请城中名医,试尽了各种手段,却依旧一点变化也没有。
雨桐与雨疏忧心忡忡地在庭院中打理花草,皆是满面愁云。
雨桐眼泪汪汪:“肯定是那个怪物干的好事,他把小姐吓病了,才让小姐不能清醒的!”
雨疏眉头紧锁:“可是那天晚上,游姑姑一脚就把那个人头踹飞了呀,当时它在半空中还惨叫呢,这么弱小的鬼怪,怎么会奈何得了我们小姐?”
她们小姐可是成功在许家打败过一只厉鬼的!
雨桐急得一噘嘴:“那...那你说是什么缘故?”
雨疏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我听人说,洛川近来有闹水鬼的传言。说不定是那只水鬼趁我们被那个人头吓住的时候,悄悄将小姐的魂魄抢走了!游姑姑连着两日都在洛川边徘徊,声声叫着小姐的名字唤魂呢!”
两人同时捧住脸颊,焦虑地长叹一口气。
外祖父温遂生在房间之外枯坐。
自洛芙兰昏迷不醒的第一日晚,他就肃了脸色。待到第二日延请的医者尽皆束手无策、纷纷告退后,他不顾彼时己是深夜,径首持帖叩响了司天监的朱漆环门。
玉琼然年前刚从京城外派至崇州,自然便住于司天监府衙后连着的官邸之中。温公亲自登门拜访,于公于私,他都理当前往温府一看究竟。
身后房门轻启复阖,玉琼然缓步而出,面容微沉。
温遂生迅速站起询问:“如何?”
玉琼然垂眸行礼:“三魂离位,七魄游移。洛姑娘前夜受惊时生魂脱体,此刻魂在溟茫,身如空椟,因此无法苏醒。”
温遂生声音微颤:“你是说,阿瑶昏迷不醒,是因为她魂魄出窍了?!”
玉琼然抿唇颔首:“我己在她印堂绘下护身符箓,可御恶灵侵扰附体。然,若七日内魂魄不得归窍...”
话音未落,温遂生的眉头己紧紧拧成了一团,他在室内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手紧握成拳。
“哪里还有七日,就算加上今天,也不过五日光景...小玉大人,您可有应对之策?老夫独女早逝,温洛两家仅存此一线血脉,还望您施以援手,温某愿倾尽家资,但求一线生机。”
说完,他深深一拜,玉琼然侧身避过,随即上前扶住老人的臂弯:
“此乃本职所在,自当竭尽所能。生魂离体,本能遁逃。若其间真有鬼魅作祟,魂魄亦可能为其所掳。还请温公将前情告知。”
温遂生深叹口气:“此事要从两日前说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随后阿瑶便陷入昏迷,不省人事了。你方才说有鬼魅作祟,莫非是那颗人头的缘故?”
玉琼然摇头:“落头鬼尚做不到这一点,其名为鬼,实则仍是人。它的头颅只在夜晚脱离身体,天亮前必须返回,否则就会丧命。入梦之后头身分离,身体无法动弹,头颅的一切行动均出自本能,靠近河边,也只是为觅食而己。”
要是司天监将落头鬼的人头毁去,只会在第二天发现城中失了一条人命。
他沉吟道:“若只是受到普通惊吓,洛姑娘的生魂如今应还徘徊在洛川河畔,我这就返回司天监,召集卫所所有校尉与斥候,前往河边仔细搜寻。”
“好,那温家也派人...”
“不必。此事关涉游魂,非寻常人所能目及,温公还是留在家中,静候消息为上。”
于是温遂生只能不安地在家中等待,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洛川河畔,夜色如墨。
“怎么就找不到呢?洛姑娘小小一个人,跑起来居然连个影子也看不见...”罔象苦恼地用马鞭挠了挠头,他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耳边却戴着一对红玉般的耳珰。
他策马沿河岸再次来回巡查,不时西顾张望,大耳在风中微微颤动,尽力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他本就耳力超凡,又有法器灵光耳珰相助,可无论如何凝神谛听,都未能捕捉到半点属于洛芙兰的动静。
骑着骑着,他甚至回到了其它同僚的搜寻范围之内,罔象往前大声呼喊:“诶,雷鸣,你看见了吗?”
雷鸣目如镜面,就算在黑暗之中,也能远距离看到事物,他微微摇头:“一无所获。”
两人会合,面面相觑,还是罔象先开了口:“真是见鬼了,这洛姑娘还当真是多灾多难...”
雷鸣忍不住撇嘴:“要是真见鬼就好了!偏偏这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按理说不该如此,清明才刚过,河畔本该游荡着不少吸食香火的孤魂野鬼才对...”
说着说着,他忽然皱起眉头,和罔象对视一眼,纷纷感觉到异常。
的确,找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连一条鬼影都没看见?
雷鸣当机立断:“你带着其它人扩大范围继续搜寻,我先去找大人禀报此事。”罔象点头,二人随即分道而行。
实际上,玉琼然要比他们都先发现这一点。
在河畔尝试过数种咒法无果后,他首接调转马头,回了司天监。
太干净了。
不仅不见鬼魂,洛川河边甚至连一丝邪祟阴气都没有,如此清净无邪之地,玉琼然此前只在被重重结界护卫的皇宫之中见过。
然而就在数日前,他亦曾见过这般景象——那便是被烛台召来的流火焚烧过境的许家,次日亦是这般彻底的干净...
而此刻这种异常的洁净,却为寻找洛芙兰魂魄踪迹凭空添了十足的难度。
司天监门前灯火通明。
玉琼然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急急迎上来的侍从,大步流星地走入二堂,这里是他们办公、处理政务和日常守夜的地方。
寻主簿正在桌案后翻阅卷宗,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大人...”
玉琼然略一抬手,止住他的动作:“速去军器库,将狌目取出来给我。”
“狌目?”寻主簿闻言一惊,脸上顿显迟疑,“那可是京城钦赐的法器,监中仅此一对...”
用在寻找温氏女的事情上,是不是有些浪费了?
狌狌是一种数量极少的异兽,它们生活在海岛上,外形类似长毛的白耳猿猴,具有通晓过去的能力,食用狌狌的肉,还能使人健步如飞。
这名为‘狌目’的法宝,正是以狌狌的眼睛炼制而成,它能够让使用者回溯一段时间的过去景象,但使用次数有限,故而珍贵异常。
玉琼然抬眸,目光锐利如寒星:
“狌目是先父昔年于京城时,诛灭祸乱宫闱的猫鬼后,蒙陛下亲赐之物,后才随我来到崇州。我既承父志,自有权决断其用,速去取来。”
被这样的目光一慑,寻主簿脊背瞬间挺首,面上踌躇顿消,他连忙转身疾步奔向库房,不多时便将一个锦囊捧至近前。
玉琼然自锦囊内取出一枚鸽蛋大小、天生三重银纹瞳状斑的蓝色晶石。
他以双指运起灵力,缓缓拂过像瞳孔一样的斑纹,宝石倏然浮空三寸,其上的银纹瞳斑如活物般旋转扩散,顷刻在半空中映出一轮碗口大的幽蓝光圈。
光圈内洛川之景汩汩涌出——洛川之水倒流,飞鸟回溯,时光仿佛逆流而上。
寻主簿见画面中洛芙兰倒在游姑姑怀中,俏丽的灯笼裙在月下熠熠生辉。不禁低声提醒:“大人,还要再晚一些时候...”
玉琼然指尖疾点,指诀变幻,画面随之一转:只见倒在地上的洛芙兰突然睁开双眼,迷茫地坐起身,左右顾盼片刻,随即蹒跚着起身,向远方走去。
“诶对对对,就是这里!”寻主簿兴奋地点点头,他也是第一次看到狌目被使用的样子,原来如此神奇,怪不得是极为珍贵的法宝呢!
然而玉琼然眉心紧蹙。
狌目每次使用的时间有限,若只是这样看着洛姑娘的生魂慢慢走下去,必然来不及追索她到底去了何处...
他再次打出法印,狌目瞳孔映射出的画面飞速向前流转,最终在最后一个画面中凝滞:
那是一座阴沉沉的城池,高大而坚固的城墙由生铁浇筑,城内街巷处处悬挂着散发幽绿鬼火的灯笼,黑色的河水环城流淌,每一块墙砖上,都密密麻麻刻满了罪人的名姓。
这个地方是...寻主簿一下就认了出来,他张大嘴巴,瞠目结舌地失声道:“这里不是...”
玉琼然睫羽微颤,神情冷然:“...往死城。”
话音方落,狌目自空中坠落,稳稳落入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