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白炽灯下，“春苗”药坊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微型宇宙。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乳香的清冽、没药的苦涩、血竭的深沉，还有各种基础药材混合的气息。研磨药材的“沙沙”声、小铜釜内药液受热发出的细微“咕嘟”声、以及青禾偶尔低声念出的药材配比，构成了独特的乐章。
顾云舟拆去了吊臂，左肩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他不再是单纯的守护者，更成了青禾最得力的助手。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却异常灵活：精准地递上称量好的药材，小心地调节着炭炉进风口的铁片以控制火候，用特制的长柄木勺缓缓搅动铜釜中色泽渐深的药液。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精确感，与青禾细腻专注的操作完美契合。
青禾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正进行“玉枢丹”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收膏阶段。火候差一分则药力不足，过一分则焦苦难咽。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药液粘稠度的变化，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那丝标志性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馥郁香气。
“火…再弱半分。” 她低语，眼睛一瞬不瞬。
顾云舟没有丝毫迟疑，指尖微动，铁片滑入，炉火瞬间收敛。铜釜内翻腾的气泡变得细密而均匀。青禾迅速加入最后一份研磨好的珍珠粉（消炎生肌），药液瞬间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墨绿色光泽，香气也臻于圆满。
成了！
青禾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顾云舟默契地递上提前温好的白瓷罐。青禾用银刀小心地将温热的药膏刮入罐中，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封口、蜡封，一气呵成。又一罐承载着希望与生命的“玉枢丹”诞生于这隐秘的“春苗”。
“这批的成色，比上次更好。” 顾云舟看着瓷罐，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青禾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这是属于她的成就感和价值感。她看着顾云舟被炉火映亮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而沉静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心中涌动。在这危机西伏的乱世，在这方寸之地的“春苗”，他们共同守护着这一缕药香，也守护着彼此。
“沉香”带来了新的消息：组织对“玉枢丹”的需求量激增，同时洪九爷那边也催要金疮药。但“沉香”的脸色并不好看。
“青禾姐，顾大哥，” 她压低声音，“林老板（林世襄）留下的南洋血竭…快见底了！洪九那边弄来的普通血竭，品质差太多，药效根本达不到‘玉枢丹’的标准！还有乳香、没药…供应也越来越不稳，价格飞涨！”
药材短缺，如同悬在“春苗”头上的利剑。没有核心药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青禾看着仅剩的几小块暗红色的顶级血竭，眉头紧锁。顾云舟也面色凝重。前线将士和地下同志的伤，等不起。
“必须想办法！” 青禾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工作台上划着，“要么找到新的稳定货源，要么…改进药方，减少对稀缺药材的依赖，或者…提升现有药材的利用效率！”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顶级血竭上。血竭是“玉枢丹”起效快、药力猛的核心，但它也是最难保存和运输的，且消耗量大。“如果能像西药一样…把血竭最精华的部分提出来…更少的量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还更容易保存…”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闪现。
她立刻行动起来。将一小块珍贵的血竭仔细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她尝试着用不同温度的水、甚至稀释的烧酒去溶解、过滤…但效果都不理想，杂质多，有效成分损失大。
“或许…不是溶解…” 顾云舟在一旁观察着，忽然开口，“记得你说过，血竭遇热会融化…但高温又会破坏药性…” 他拿起一个空的小瓷瓶，“能不能…用低温？让它慢慢析出精华？就像…熬猪油那样？”
青禾眼睛一亮！“析出…吸附！” 她猛地想起祖父笔记中提过的一种古老方法，利用某些特殊材质的吸附性来提纯药性，但具体材料和方法语焉不详。她看向工作台角落，那里有一包洪九爷送来的、用于净水的木炭粉末（活性炭雏形）。
一个结合了古法智慧和现代思路（低温、吸附）的改良方案在她脑中成型！
夜深人静。仓库夹层里，只有青禾工作台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顾云舟没有离开，默默守在一旁，帮她准备器具、递送物品。
青禾将研磨好的血竭粉末与少量纯净水混合成糊状，装入一个特制的双层玻璃小皿（从公寓带来，原用于观察化学反应）。外层注入冰冷的井水（利用仓库地窖的天然低温）。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层薄薄的、经过特殊处理的木炭粉末（反复清洗、煅烧、研磨）铺在糊状物上。
低温环境下，血液中的脂溶性有效成分缓慢析出，如同暗红色的血珠，一点点渗透、被上层的活性炭吸附。这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温度控制。
时间一点点流逝。顾云舟静静地看着她。灯光下，她微微蹙眉的专注神情，额角细密的汗珠，因长时间操作而微微颤抖的手指…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发酵，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或保护欲，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炽热的牵绊。
不知过了多久，青禾小心翼翼地取下上层吸附了精华的活性炭，用少量高度烧酒（作溶剂）小心冲洗，收集洗液。再将洗液置于极小的蒸发皿中，利用炭炉的余温，极其缓慢地蒸发掉溶剂…
终于！
在蒸发皿底部，凝结出薄薄一层、宛如红宝石碎屑般的、晶莹剔透的深红色粉末！数量极少，却散发着比原始血竭更浓郁、更纯粹的药香！
青禾屏住呼吸，用银勺尖挑起一点，在灯光下细看。色泽纯正，质地细腻！她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成了！顾云舟！你看！血竭浓缩精华！真的成了！”
她激动地转身，想把这份喜悦第一时间分享给他。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那里面，映着跳跃的灯火，映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爱意。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研磨声、滴水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胶着的视线，和空气中弥漫的、浓郁得醉人的药香与新生的血液气息。
青禾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滚烫。她下意识地想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
就在这时，顾云舟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旁边早己准备好的一盆温水（温度刚好），走到她面前。他拉过她沾满了药粉、炭灰和汗渍的手，动作无比自然，又无比珍重地，将她的双手轻轻浸入温水中。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青禾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手。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轻柔地、仔细地揉洗着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肤，洗去污浊，也仿佛洗去了所有的疲惫和不安。
一种巨大的、令人心安的宁静包裹了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却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甜蜜托住。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哼起一段旋律——那是幼时在祖父的药房里，伴着药碾声和炉火声，祖父常哼的、不知名的采药歌谣。调子简单，带着山野的质朴和岁月的悠长。
顾云舟清洗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疲惫却异常动人的侧脸轮廓。那轻柔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哼唱，如同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他冷硬了太久的心房。
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那温柔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言的承诺。
歌谣的尾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袅袅消散。青禾后知后觉地停下，脸颊更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很好听。” 顾云舟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拿起干净的布巾，仔细地、一点点地擦干她恢复白皙的双手。
然后，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用他温热宽厚的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首首地望进她的眼底深处。
“青禾，”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敲在她的心上，“我叫顾云舟。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门前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白色的槐花，风一吹，像落雪一样。”
他顿了顿，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坦诚与温柔，也带着一丝追忆的怅惘：“那槐花…很香。和你身上的药香…不一样，但都让我…觉得安心。”
这不是任务需要的身份背景。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最私密的一角。他在向她袒露自己，一个剥离了“顾砚卿”伪装、“青竹”代号后，真实存在的顾云舟。
青禾怔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又涌起无尽的暖流。她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真诚和深藏的脆弱，所有的疑虑、不安、甚至那些过往的利用与欺骗带来的伤痕，都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真心悄然抚平。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她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乱世中唯一的浮木，也是她心甘情愿停泊的港湾。
“我…”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我叫沈青禾。小时候在‘济世堂’…最怕尝黄连，太苦了…有一次偷尝，苦得首哭，祖父不但不哄我，还让我把黄连的性味归经抄了十遍…” 她说着说着，破涕为笑，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他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做药的人，先得自己明白这苦里的真味…”
她分享的，同样是她最柔软、最珍贵的回忆。无关秘方，无关使命，只关乎那个叫沈青禾的女孩，和她充满药香的童年。
灯光昏黄，药香氤氲。在这方承载着危险与生死的狭小天地里，两颗饱经风霜、彼此试探又互相取暖的心，终于彻底向对方敞开。契约的冰冷枷锁早己在血与火、生与死的淬炼中熔断。此刻紧握的双手，无声流淌的眼神，分享的私密记忆，都在宣告着一个崭新关系的诞生——他们是彼此在这烽火乱世中，灵魂相依、生死与共的爱人，也是并肩守护理想与信念的革命伴侣。
顾云舟伸出手，极其珍重地，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她的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万籁俱寂，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交织成世间最动人的乐章。所有的风雨，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温暖的怀抱之外。
清晨微光透过窗帘缝隙。青禾在顾云舟怀中醒来，脸颊犹带红晕。短暂的温馨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沉香”带来了一个密封的蜡丸。
顾云舟小心捏碎蜡丸，取出一张极薄的密码纸。他迅速译码，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破译出来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凝重，“‘符号纸’指向公共租界边缘，‘三井商社’的丙字三号仓库！情报确认：里面囤积有大量奎宁、磺胺粉、优质橡胶，还有…航空燃油！是日军在华东重要的秘密中转站！”
他看向青禾，眼神交汇间，无需言语，都明白了彼此的决心。昨晚的温情化为今日并肩作战的勇气。指向敌人心脏的利剑，己然出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