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晌午,盛京城各处茶肆酒楼便飘起新的话头儿。
"早说了尚书府那位西姑娘不对劲!"穿灰布衫的茶客一拍桌,惊得邻座茶碗叮当响,"你们可瞧见?今早宫里龚太医的马车停在了尚书府!"
"莫不是真……"蓝衫妇人刚开口,就被隔壁桌举着糖画的孩童无意间撞了胳膊肘。
那妇人倒也不恼,反而压低嗓子凑近些:"去年赈灾,西姑娘可还带着闺阁姐妹捐了整三车细软呢!"
"呸呸呸!"一白袍男子突然出声:"人家不过是高热倒被你们编排成……"他话说半截,忽地往窗外张望两眼,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
"高烧整宿啊!"茶博士拎着铜壶过来添水,水汽氤氲中眉眼透着几分神秘,"你们当寻常风寒?听说西姑娘房里的冰鉴都化了三缸水……"
"休要胡言!"一戴方巾的书生猛地站起,手中《茶经》哗啦一声掉在茶桌上。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将食指竖在唇前:"西姑娘不过……不过高热损了记忆,尔等竟敢……"话到半截,也不知该如何辩解,脖颈青筋都绷了起来。
"哈哈!"穿蓝绸缎的胖子突然拍腿大笑,引得满堂侧目,"要真成了个呆美人儿,倒叫那些个想要求娶的公子哥儿们……"
此人话未说完,忽觉后颈发凉,转头正对上掌柜铁青的脸。
堂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风铃轻颤,唯有角落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却是故意拖长了尾音,惹得满堂茶客又急又恼,纷纷将铜钱往他案头砸去。
满堂茶客哄笑,铜钱如雨点般砸向说书案。
穿灰布衫的茶客趁乱往邻桌妇人袖中塞了块碎银,书生却红着脸将《茶经》捡起,书页间不知何时夹了片干枯的荷花瓣。
……
镇国公府演武场西侧马厩,齐彦弯身在枣红小马驹前,掌心顺着那匹尚未起名的马鬃缓缓游走,仿佛在抚平某件易碎的琉璃器。
这匹特意为李朝颜备下的小马,鬃毛在暮春风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此刻却因主人指尖的轻颤而微微瑟缩。
"公子!"二宝气喘吁吁撞开木栅栏,腰间铜牌撞得叮当乱响,"满盛京都在传……都在传西小姐高热烧傻……"
齐彦手中马刷"啪"地砸在青石板上,惊得小马驹扬起前蹄。
他猛然转身时,腰间玉佩与银环相撞:"上月传张家三姑娘与人私奔,上上月传王侍郎贪墨,如今珠儿都敢编排了?"
大宝忽然扯了扯二宝衣袖,两人同时跪地时。二宝额角渗出冷汗,却仍硬着头皮道:"今晨龚御医的马车……确确实实停在尚书府门口了!"
齐彦喉结滚动两下,垂眸望着腰间的玉佩:“备马,牵上……"
他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小马驹,改口道:"我自己牵着小马。”
"公子!"大宝忽然扬声,"若西小姐当真……" "驾!"齐彦扬鞭抽在马臀上,他不敢去想"当真"二字后藏着什么。
尚书府前院,齐彦指节因攥紧而发白,他感受到了尚书府的紧张氛围。"齐小公子。"李正则的声音自廊下传来。
齐彦猛的回头:"李大哥,外头……"齐彦拱手作揖,喉间泛起铁锈味,"珠儿当真病得这样重?"
李正则眉头骤紧,目光扫过齐彦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是去年上元节,珠儿当街掷给他的信物。
"齐小公子,平日里你们三五好友相邀宴请,我们从不阻拦。可如今珠儿高热未退,连太医都说需静养,就不便宴客了。"
齐彦猛然跨前半步:"我……只是想知道珠儿如今怎样了!”
"珠儿刚醒,还需静养。"李正则的声音裹着几分沙哑,转身欲离开,衣袖却被齐彦拽住:“李大哥,我就想看看,看看珠儿可还好。”
李正则没有回头:“珠儿刚醒来不久,她需要好好休养,我母亲和西弟正陪着她”
齐彦眼眶有些泛红,自游湖那日,他己许久未见李朝颜,今日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我远远看一眼就好….”
李正则想着,反正都是要知道的,倒不如让他瞧见珠儿现在虚弱的模样:“就在院门口看看吧。”
齐彦高兴的擦擦眼角:“谢谢大哥。”
李夫人原盼着李朝颜静卧在床榻上将养,怎料那李朝颜嫌锦衾硌骨、罗帐拘束,于是挪到了临窗的软榻上。
李正勤手持冰绡团扇,一缕缕凉风裹着檐角风铃的碎响,轻轻拂过妹妹发间虚汗。木棉捧着本盛京新出的画本子,声音放得极轻。
再看榻上的李朝颜,往日里如春溪般灵动的眼眸,此刻只余两汪雾蒙蒙的倦色,连唇上胭脂都褪成了月白。
齐彦立在院外,喉头忽地哽住。那个总爱攀着梨树折花枝、笑声能惊起一池锦鲤的姑娘,此刻竟像被秋霜打蔫的芍药,连呼吸都透着细碎的疼。
原来人间的春风,当真能在一夜之间凋零成这般模样。
李正则将齐彦眼底翻涌的潮色尽收眼底,心下暗叹——那丫头分明也曾在月下为他。可终究不能任由情丝再缠,他语声清冷如檐角霜:"既见过了,便回吧。"
齐彦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大哥……她当真连……连我也……"话未竟,喉头己哽得发颤。
他原想问"可还记得那年上元灯会",想问"可还认得这玉佩",想问“可还记得他?”可此刻所有言语都凝成块垒,堵在心口发疼。
李正则:"珠儿方才转醒,许多事情我们也好没有问及。既己看过,齐公子,请。"
……
齐彦攥着枣红小马驹走过长街,马蹄铁叩击青石板的脆响混着心跳。
他原欲将小马驹寄养李府,李朝颜还没给它起名呢!可李正则立在朱漆门前,眉间凝着霜色:"家妹方醒,李府连一株绿萼梅都无暇顾及。"
齐彦仰头望向天空飞过的鸟儿,喉间泛起腥甜——若珠儿将他忘了,该当如何?
不!她定然还认得她送的玉佩!可若是……若她连玉佩都模糊了呢?
“等日后珠儿这次养好身子,他定然不会再带她去游湖!去来月楼听书吧!那儿暖香萦绕,无风无雨。"
齐彦自言自语,又慌忙改口:"或者……或者去潇湘阁看皮影,总好过泛舟。"
齐彦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冷汗顺着脊梁滑落,大宝不敢说话,只牵着马跟在齐彦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