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黎阳？醒了吗？"明雪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地传来，"来，眼睛睁开，握住我的手。"
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黎阳的掌心，感受到他手指微微蜷缩，像初生的雏鸟试探着展开翅膀般，缓慢却坚定地收拢。
"非常好。"明雪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以拔管了。"
她朝护士示意，随后利落地撕开吸氧面罩的包装。
监护仪的"滴滴"声突然清晰起来，如同潮水般涌入耳膜。黎阳的眼皮颤了颤，像被黏住的蝶翼，终于缓缓张开。白炽灯的光线刺进瞳孔，他下意识皱眉，眼前的世界被分割成模糊的光斑和色块。
干裂的嘴唇传来细微的刺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混合着某种金属的冷冽，让他想起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
"渴......"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明雪立刻会意，用棉签沾了温水，轻轻润湿他的唇瓣。
冰凉的触感让黎阳浑身一颤，混沌的意识终于找到了锚点。他努力聚焦视线，明雪的脸在逆光中渐渐清晰——她微微蹙着眉，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却挂着安抚的弧度。
"欢迎回来。"她朝他微笑着。
黎阳的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瞬的温热。
记忆如锋利的刀片，突然划破麻醉后的混沌——夏沅沅惊恐的眼神、刀刃上折射得刺目的冷光。黎阳几乎是本能地搂住她的腰，猛地旋身——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比预想中要轻得多。
先是凉的。像一块冰，悄无声息地没入肋骨下方。
然后才是火辣辣的痛，顺着神经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夏沅沅的尖叫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低头，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溅的一片殷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血压有点波动。"护士的声音将黎阳拽回现实。
他猛地抽了口气，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明雪立刻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手臂："别动！伤口会裂开。"
掌心传来黏腻的触感。黎阳茫然地低头，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抚摸胸口——厚厚的纱布下，那道狰狞的伤口正在愈合，却永远改变了他身体的轮廓。
“明主任，”黎阳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桌面，带着ICU特有的干涩，“我睡了多久？”
“周一被伤，今天周西。”明雪的回答简洁如病历记录，“你的朋友们急疯了，恨不得冲进来。但院领导马上就到，我让他们等你下午转出病房再探视。”她调试了一下他旁边的输液泵参数。
“谢谢明主任。”黎阳眉头微蹙，右侧腰部和左胸口下方传来沉重、持续的钝痛，像两枚烧红的铁钉楔在身体里，清晰无比地昭示着那惊魂一刻的代价。
夏沅沅。这个名字在他心底无声地滚过，带着灼热的温度。她……应该没事吧？这个念头像一剂强效镇痛泵，瞬间压过了肉体的痛楚。
此刻，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听着各种仪器的嘶鸣，他心底翻涌的不是恐惧或后怕，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庆幸——那两刀，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他身上，而不是她。只要想到她可能被伤到一丝一毫，现在的痛楚简首微不足道。这伤，受得值。
心电监护规律的“滴滴”声、远处病人痛苦的呻吟、呼吸机有节奏的送气声、吸痰器刺耳的负压嘶鸣……这熟悉而嘈杂的ICU交响曲，宣告着他在这场与死神角逐的战斗中，胜利了。
意识模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梦里。他看见夏沅沅终于被自己紧紧拥入怀中，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发梢掠过他下颌的触感清晰可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满足感，奇异地中和了伤口的剧痛，甚至让他苍白的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夏沅沅的指尖刚触到病房门把，就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黎阳正扶着飘窗边缘，像初学者适应假肢般艰难移动。夕阳将他病号服下的肩胛骨轮廓映得近乎透明，每寸绷带缠绕的弧度都刺痛她的瞳孔。
"我的沅沅来了~"
他转身时扯到伤口，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在看见她的瞬间绽开笑容——那个曾被她拒绝了无数次的称呼，此刻裹着蜂蜜般的甜腻从他唇间滚落，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那段决裂的时刻。
夏沅沅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那些在ICU外强撑的日日夜夜，那些被自责啃噬的凌晨时分，此刻全都化作顺着脸颊滚落的咸涩。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黎阳的声音轻得像怕惊走停栖的蝴蝶。他下意识想抬手，却被胸引管牵制，这个发现让他眼底闪过一丝狼狈。
更多泪水涌出眼眶。夏沅沅想起，急救那天他身下漫开的血泊，自己沾满他鲜血的双手抱着他无力的身体……
黎阳看见她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血丝，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一种近乎疼痛的柔情突然席卷他的胸腔，比任何刀伤都要来得猛烈。
"别哭，"他喉结滚动，"我们沅沅笑起来最好看。"这句话他藏在心底太久太久了，久到近乎苦涩。
他伸手想抹去她的泪水，指尖却只是虚虚描摹她哭红的眼尾，可消毒水味混着她熟悉的洗发水香气涌来时，他再也不想忍耐了，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夏沅沅撞进他怀抱时，黎阳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她发间洗发水的茉莉花气息，她抽泣时颤抖的肩线，她无名指上尚未摘下的戒指——所有细节都在撕扯他的理智。
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克制地落在她后背。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道歉碎成哽咽，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浸透布料，烫得他心口发疼。
黎阳轻轻地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蹭过她发顶。这个拥抱他幻想了千百次，却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没事..."他像哄孩子般拍着她的背，指尖触到她凸起的肩胛骨——"你看，我还能站着抱你呢。"
"你没事就好。"他笑着揉乱她发顶，将汹涌的爱意压成一句最寻常的一句话。
窗外落日渐沉，黎阳的耳畔忽然响起那句”夏沅沅，我答应了，我们在一起吧。”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分不清了，他也不想去分清。至少，这样就不必连拭泪的资格，都需要精心伪装成友谊。
突然，有什么在心室里破土而出，带着陈酿的执念，疯长成一株巨大的食人花，在他脑内轰然绽放。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越是想要掐灭这簇火苗，那些藤蔓般的妄想就缠绕得越紧，首到勒进灵魂最隐秘的褶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