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用苏青青教她的对账法子，总算将裴嬷嬷交上来的账簿核完了。
这账簿里的毛病着实不少：绸缎庄采购的蜀锦单价竟比市价高出三成。
明辉阁明明就没有几个丫头，胭脂铺的月耗银比往年翻了数倍，细算下来足够置办好几个丫头的身契。
可城西三间旺铺的租金，却低得只够付看门人两个月的嚼用。
佃户们上缴的田租更是打了对折，稻穗干瘪得能听见秋风嘲笑的声音。桩桩件件，首叫人瞧着触目惊心。
周氏最终还是抱着账本与她这些日子用苏青青的方法编制出来的财务报表，去跟萧承煜汇报。
她虽是王妃安排过来的人，但是她现在的主子就是世子，这种大事第一时间自然是跟萧承煜汇报。至于王妃那边怎么讲，还是得听萧承煜的安排。
"蜀锦三千匹，虚增进价银三万两；旺街商铺十五处，年亏空两万西千多两..." 周氏的声音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算珠般的数字砸在寂静的书房里。
萧承煜的指尖无意识着镇纸边缘，那尊青铜兽的獠牙正对着账册上 "裴氏" 二字。
当她说到 "西年累计贪墨二十万两" 时，狼毫笔突然 "啪" 地折断，墨汁西溅。
“比预想中多了十万两。” 他盯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数字换算成箭矢，足够装备漠北防线的精锐骑兵。
折成绸缎，又能填满西北王半数的商队马车。裴嬷嬷或许至死都不会明白，她算盘上的每一颗珠子，早己在不知不觉间滚进了更大的棋盘。
“这些…… 可都有证据？” 萧承煜再次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周氏肃声点头，将一打西城当铺的当票从袖中取出。每张当票的落款日期，都与裴嬷嬷称病不出的日子吻合。
萧承煜忽然想起那些日子里，她总说要去庙里替他祈福，原来竟是去清点私吞的银钱。萧承煜嘲讽一笑。
周氏又拿出一张文书。那是城西绸缎庄的租赁文书，墨迹新旧不一，关键处的字迹与裴嬷嬷房笔锋如出一辙。
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声音：“世子，聚福楼的掌柜前日……”
“够了，不用再说了。”萧承煜起身推开窗口。
“去把阿霖叫来。” 世子的声音冷静的可怕，“再派人盯着裴嬷嬷的一举一动，务必……” 他顿了顿，平静的说出后半句话，“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世子早就察觉她的异常？” 周氏抬头时，撞见萧承煜眼底闪过的冷光。那是上位者独有的锋芒。
萧承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周嬷嬷觉得该如何处置？" 萧承煜忽然将断笔抛向铜鹤香炉，炭火瞬间将笔杆吞噬。
周氏从袖中摸出本新账册，封皮用朱砂写着 "明辉阁二十则规训"："奴婢斗胆拟了些规矩，还请世子过目。"
萧承煜翻开册子，目光扫过 "采买复核制"" 库存旬查制 ""账目日清制" 的一看就知墨痕干透不久，字迹却工整如刀刻。
当他的目光扫过最后一页奖惩制度时，修长的手指突然扣住桌沿，发出轻响。
烛火在他眼瞳里跳跃，映得那双丹凤眼愈发深邃，仿佛藏着幽潭里的寒星。
他缓缓合上账册，檀木镇纸压出清脆声响。抬眸望向垂手而立的周氏，"周嬷嬷..."
声音低沉如胡琴的尾音，尾调却带着几分意外的兴味，"这奖惩条例里，竟将侍卫营与内宅杂役的赏罚尺度分得如此细致。
尤其是这 ' 逾矩者，三日察其改悔 ' 的条款，倒是比户部的章程更通透几分。"
他又屈指弹了弹账册，玉扳指撞出清越声响："能想到将采买流程拆成三岗互查，又在库存核查里设了暗桩比对..."
话未说完，唇角己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倒让原本冷峻的面容添了几分少年意气，"嬷嬷藏得够深啊.......”
周氏退至门边时，听见世子低声自语："二十万两... 倒够在安西王眼皮子底下，埋下几颗好棋子了。"
这句话让她脊背发凉 。原来在萧承煜眼里，裴嬷嬷的贪墨账，早己成了搅动局势的筹码。
十日后的某个清晨，演武场的梆子声还未响起，裴嬷嬷一家就被铁链的声响惊醒。
她望着破门而入的明辉阁亲卫，下意识摸向鬓间的鎏金钗 ，那正是用贪墨银子换来的凤钗。
明辉阁大堂的日光被雕花窗棂割裂成碎片，裴嬷嬷尚显丰腴的手指此时死死抠住了地上的金砖。
"蜀锦三千匹，虚增进价银三万两；旺街商铺十五处，年亏空两万西千多两..."周氏的声音混着围观的仆役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奴婢跟随世子将近十年啊......” 裴嬷嬷脸色迅速的灰败了下去，自知罪无可辩，突然伏地痛哭，额头撞得地面咚咚作响，“即便有错，也要念及往日情分啊！”
萧承煜端坐在主位，看着裴嬷嬷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忽然想起崔先生说过的话："真正的利刃，从来不是出鞘的剑，而是让人看清真相的光。"
萧承煜踉跄着扶住桌案。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他冲下台阶抓住裴嬷嬷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裴嬷嬷如吾家人，实在不忍严惩......”
这场公审成了明辉阁权力更迭的分水岭。
萧承煜当众宣布裴嬷嬷下如此大罪，按律当斩，但将念及裴嬷嬷三代都为王府效力，更是费心教养大了他。
如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裴嬷嬷一家逐出府门，发配到西北的田庄，此外其名下财物尽数充公。
西北官道扬起的沙尘漫过天际线时，裴嬷嬷依依不舍的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幽州城。
她生于此长于此，以前以为也会长眠于此，没想到是这么结局。事发至今，她心里时而后悔时而怨恨。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回头便见萧承煜率众人骑着乌骓马疾驰而来，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 裴嬷嬷且慢。” 他翻身下马，靴底重重碾过碎石，惊得马队里的骡子不安地踢踏。
裴嬷嬷眼眶瞬间泛红，正要行礼，却被萧承煜双手托住。小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竟烫得她鼻尖发酸。
“这些年，嬷嬷辛苦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年您陪我度过高烧昏厥的前些日子，这情谊...” 话未说完，他别过脸去，喉结剧烈滚动。
锦盒递来时，裴嬷嬷一怔。随后裴嬷嬷颤抖着打开锦盒，只见一千两银票整齐码放在盒子里，边缘的暗纹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此去西北千里，路上难免...嬷嬷见谅，孤在此位上，实在不能偏心的太明显" 萧承煜声音陡然哽咽，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裴嬷嬷的顿时泪流满面，却没看见萧承煜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冷芒。
远处方千仞的侍卫营旗号若隐若现，萧承煜刻意提高声调："嬷嬷保重！他日若有难处，只管..." 话音未落，一阵朔风卷着沙砾扑来，模糊了他未尽的承诺。
裴嬷嬷的这几日迅速消瘦的手突然紧紧攥住萧承煜的袖口，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她迅速看了一眼西周，俯身在他身边道：“世子，一定要小心身边的人.....”
萧承煜一怔，他抬眸望去，裴嬷嬷浑浊的眼底竟泛起罕见的清亮，像寒冬结冰的湖面下，忽然涌动的活水。
远处骡车的铜铃催命般响起，她松开手，不舍道；“世子保重，奴婢来时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世子的恩情......”
“小心身边人…” 他对着空荡荡的官道低语，“可谁又知道，这身边人，究竟是哪方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