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国的身影出现在站台,
老赵眼尖,立刻把烟头一扔,脸上瞬间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隔着老远就喊:
“哎哟!强国同志!你可算来了!就等你呢!”
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站台上十几个等着坐车进城的人的目光。
售票员小王更是反应极快,几步就迎了上来,
一把拉住李强国的胳膊,声音洪亮地对着满车乘客和站台上的人介绍道:
“大伙儿都瞧瞧!”
“这位就是上回在咱们车上,一个人赤手空拳,逮住三个持刀扒手的英雄!”
“李强国同志!”
“哗——”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强国身上,
充满了惊讶、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敬佩。
“就是他啊?看着真年轻!”
“三个拿刀的贼?我的老天爷!真厉害!”
“上次我就在车上!亲眼看见的!那身手,啧啧,跟电影里的武林高手似的!”
“要不是李同志,我那给老娘抓药的救命钱就没了!李同志,谢谢您啊!”
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中年汉子激动地挤过来,就要给李强国鞠躬。
李强国连忙扶住他,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位大哥言重了。”
“那天要不是赵师傅车开得稳当,及时刹车,王大哥临危不乱招呼大家帮忙,我一个人哪对付得了三个?”
“功劳是大家的,我不过是搭了把手,碰巧赶上了。”
他巧妙地将功劳分摊给司机和售票员,语气真诚,没有丝毫居功自傲。
老赵和小王听了这话,只觉得脸上倍儿有光,腰杆都挺首了几分。
老赵更是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李强国的肩膀:
“好小子!会说话!是条汉子!小王,看见没?这才叫觉悟!”
他凑近李强国,带着点兴奋的炫耀,压低声音道:
“强国同志,告诉你个好消息!小王把你的事迹写成材料报到公社派出所了!”
“黄所长特别重视,说要给你申请‘见义勇为积极分子’奖状呢!说不定还有奖金!”
李强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
“赵师傅费心了。这都是小事,不值当。”
“值当!怎么不值当!”
小王也凑过来,一脸认真,
“这是弘扬正气!打击歪风邪气!黄所长说了,这种典型就得好好宣传!”
正说着,司机老赵看了看表,又探头听了听发动机的声音,大手一挥:
“行了!车修得差不多了!都上车!准备出发!再晚赶不上晌午办事了!”
人群呼啦啦涌向车门。
李强国依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引擎发出“突突突”的喘息,老旧的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公社。
车厢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车身颠簸的吱呀声。
然而,坐在李强国斜后方座位上,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的低声交谈,
却如同细小的冰针,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钻入李强国远超常人的耳中。
“……部里刚下来的内部通报看了吗?”
“河南那边,己经连着三个月没下过透雨了!麦子全蔫在地里,点火就着!”
一个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唉,何止河南!”
另一个声音更沉,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安徽那边更糟!百年不遇的蝗灾!遮天蔽日啊!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粮食……怕是颗粒无收!”
“咱们京郊还算好的,可水库工地上报的进度……水分太大了!照这样下去,明年春灌都成问题!”
“是啊,各地报上来的产量……唉,你懂的。”
“虚报浮夸风刹不住,可仓库里……是真没粮啊!”
“我听说,有些地方的口粮定量,下个月可能还要往下调……”
“调?再调还让人活吗?!这光景……粮食真要命了……”
后面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无力回天的沉重感。
李强国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三年困难时期……那席卷全国、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饥荒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提前拍打在了他的心岸上。
汽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田野在秋阳下显出一种异样的枯黄。
当那辆喘着粗气的老旧班车终于摇摇晃晃驶入西九城汽车站时,熟悉的喧嚣与混乱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巨大的站前广场上,永远是人头攒动,尘土飞扬。
扛着巨大包裹的乡下人,挑着沉重担子的小贩,穿着各式各样制服、行色匆匆的干部工人,
还有更多眼神茫然、不知所措的外地人,汇成一股浑浊的人流。
“我的钱!我的钱包没了!天杀的贼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撕裂了嘈杂的背景音。
一个穿着干部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翻找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内兜,
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绝望的泪水混着汗水糊了一脸。
那里面装着他出差的所有经费和粮票!
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农村妇女瘫坐在地上,
看着被割破的包袱和散落一地的旧衣裳,
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自己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箍的纠察队员,板着脸在人群中穿梭,
大声呵斥着试图插队的人和乱停的板车,但效果甚微。
车站那巨大的、带着杂音的喇叭,依旧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请看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谨防扒手!提高警惕,保卫胜利果实……”
这刺耳的、程式化的警告,
与眼前一幕幕真实的失窃惨剧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了荒诞与辛酸的浮世绘。
李强国拎着自己的小包袱,面无表情地随着人流走下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