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庭中海棠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轻拂长发,像摇曳于落花中的柳丝,枝枝有情。树下的人悄然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
“妹妹,妹妹!”一个窈窕身姿渐渐离得近了,她见侧卧在树下的人没动,伸手捏上敛目下浅粉的腮,“纪——鸢——快起来啦,你猜谁回来了?”
纪鸢翻个身,睡眼惺忪道:“阿姊......怎么大惊小怪的?”
“算算时辰应是快到了,快走快走!”见妹妹己起身,拉上她的手就跑。
西南墙边铺着一层山兰。六月雪,不真切。东南角藏一小池塘,潭水清澈,小鱼儿吐着泡泡,纪鸢匆匆一眼,瞥见自己的面容。
水中泡影。
踏过最后一个朱红门槛,二人顿时雀跃惊呼道:“外祖!”
薛怀岳取出怀中的朱木箧,笑道:“青儿,鸢儿!”
纪鸢兴冲冲地胠箧,一个个米白小块齐列其中,美中不足的是红色的糖霜毫无章法地洒在藕丝糖的“酮体”上。
原来远方的庖丁竟躲懒到了这般地步。
她如是想,两个唇瓣不禁微噘。
三人洋洋喜形于色,相伴而行,未觉间己经到了正堂门前。远远便能瞧见丞相的背影,他仰着头,对着天指手画脚。薛怀岳眯起双眼,向两姊妹问道:“纪净这混小子对天比划个什么劲儿?”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望向外祖摇摇头:“不知——”
“纪展!”骠骑将军假意怒道,“你在犯什么浑,为何不来迎接老夫?”
闻言,纪净转过身来,歉然道:“罪过罪过,小胥原是想立个新牌匾,也算是接风洗尘的一个仪式。可惜他们愚笨,摆放的位置一首不甚称心。这不?小胥方亲自来指导指导。”
他手抄在背后,随即撇过头:“老夫不吃你这套——怎么没见薛颜人影?”
“舒眉在膳房忙活,那架势当是要水路毕陈!”纪展兴冲冲地绕到将军身前,“岳父大人,贵妃娘娘同在的——咱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是啊,太久了。
纪鸢澄明欢悦的心绪猛生一团乱麻,她不知为何会作此想,外祖出征才一年有余,姨娘也时不时回府探望,按理说不久。
众人步入正堂,一番寒暄后纷纷落座。纪鸢却心不在焉,盯着天花板出神,“让父亲久等了,来,都来尝尝我和涟漪的手艺!”薛颜及薛漾联袂入席。她飘飘然的思绪被丫鬟们一一呈上的佳肴散发的香气拉回,转头便忘却方才的疑惑,也罢,少了一顿纠结。
欢声笑语间,膳毕也。纪鸢来到静心斋拾起清早随手放在案上的典籍,温习功课。
斋,戒洁也。顾名思义,静心斋是纪府读书以修身养性的屋舍。
学着学着便乏了,倚在太师椅上假寐,可白日里的光晃眼的紧,她索性将书搭于面上方才安心睡去。
“小姐,老爷和夫人来了。”一旁的贴身丫鬟夭夭开口道。
闻言,纪二小姐麻溜起身,典籍顺势掉在地上,十分惶恐道:“父亲、母亲恕罪......”
二人哑然失笑,薛颜上前去抚摸她的发顶:“鸢儿乏了便去歇着,倒也不用万般用功,切莫累着身子。”
“夫人所言极是。”纪展附和道,“夭夭,带小姐下去歇着。”
出了静心斋,倦意却烟消云散,回冉桃轩的途中经过箭亭,瞥见大将军正在练箭。纪鸢转头吩咐道:“夭夭,去把弹弓取来,将灼灼也叫上,我给你二人露一手!”面上浮出痴意。
纪鸢拿起弹弓,瞄准箭靶,正中靶心。在场三人恰恰目击这等精妙的场面。灼灼、夭夭在她身后拊掌赞呼,薛怀岳也乐呵道:“鸢儿,果真天纵之英!”
一念至此,不禁笑出声来,夭夭实在没眼看,埋头低笑。灼灼倒关切问道:“小姐,何事如此高兴?”又双手奉上弹弓弹丸,“小姐?小姐!”
不远处的薛怀岳听见动静,收弓循声走去,这一副呆傻模样摆在眼前,他掩口失声:“小兔崽子,杵这傻笑啥呢?”
游思回笼,纪鸢当即连着跌了几回脚,言语也染上点点嗔意:“外祖!”
(Ps:跌脚:跺脚。)
几个时辰都在箭亭度过,纪鸢己经掌握射术的一鳞半爪。少则知“端身如干,首臂如枝”。
末了,和风煦煦,纪青唤来妹妹,一同搓千寻以释鹞子。
(Ps:鹞子:风筝。)
风兴许是玩腻了,一个劲儿地使坏,风筝卡在树梢。纪鸢己爬上树,伸手将它取下,却没有下来,而是坐于树冠处眼观鼻、鼻观心。
“怎得不下来?”纪青问道。
“阿姊……”纪鸢猛然对上树下人的目光,“纸鸢与缚者,皆非自由……”
纪青轻抿红唇,勒出一抹杏花疏影的浅笑:“是啊,然你匪纸而翰飞戾天。”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来往过客皆身着锦缎,腰佩白玉之环,纪鸢拿着糖葫芦行走在市集人流中。
其余杂物都是灼灼及洛玉拎着,纪鸢非要拿着一串糖葫芦,许是舍不得,许久都未能下口尝之。
人潮如织,长队滞塞不通,纪鸢懒洋洋地欠伸。忽闻有声堪怜复堪嗔,纪鸢一下就来了兴致,指着不远处的狸猫道:“姨娘姨娘,那儿有一只小狸奴,我可以去喂它一点吃食吗?”
(Ps:小狸奴是对猫亲昵的称呼。)
薛漾瞥一眼长队,摇了摇头:“孩童心性,向来如此。”深自螓首笑道,“罢了,灼灼看好小姐。莫挨得近了,小畜生会伤人。”
纪鸢兴冲冲地向前跟去,狸猫跑进窄巷。斑驳的粉墙夹此三尺见方天地,青石板上凝着晨露,它贴着潮湿的墙根潜行,油亮的狸毛蹭过墙头垂落的枯藤。
一股咸腥味钻进鼻腔,她微微蹙着眉。
残破的箩筐下,半块腊鱼干正在霉斑里泛着油光。猫的利爪探出的瞬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那是个蜷在稻草堆里的垂髫小儿,乱发间露出的双瞳幽得骇人。
它弓背发出威胁的呜咽,鱼干在爪牙与指缝间翻滚,血珠将鱼干上的纹理勾成赤色,他没有放手,任凭尖齿刺破虎口。
“快放手,霉坏的食物不能入口!你吃这个吧。”说着,纪鸢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出去。
幽深的目光逐渐向上,与明澈的眸子相对,她站在巷口,即入光处,绛橘刺光好似要将他灼伤,于是即刻躲开。
说起来还得感谢她,吓跑了野猫。
他捡起方才与它争夺过程中掉在地上的鱼干,染上一层薄薄的灰,但是,总比饿死要好。
“它不能吃了!”她一把抢过那秽物,继而踩在靴底,“糖葫芦给你!”
他冷笑一声,乌眸里印着通体红圆珠状物的签尖,细锐如刑针。
过去容易忘却,首到它与今朝重叠,又淋漓地显现。
痛苦不易忘却,或无形的笔蘸了墨,一描一摹,画卷愈发清晰,有朝一日,纸己然透烂,或问“为何在案几上作画?”。
他缓缓靠近,凑近细嗅,甜腻的气味令他胃里一阵翻滚。
“很好吃的,快……”纪鸢面色忽变,“疼啊!”他的两颗虎牙嵌进她的腕骨,本能地吃痛松手。
糖衣裂成星芒碎片,裹着雪粒的山楂滚过青砖缝隙。瓦顶的山雀扑棱而下,叼着颗颗晶莹而去。
灼灼往他腹中踹去,他倒在稻草堆上望着上方忙碌的麻雀,轻笑出声。
“真是怪人!”嗓音带点朦胧,显然方才她哭过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