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影渐隐,扬州城的青石板洇着化雪的水痕。醉仙楼撤下朱纱宫灯,换回寻常的酒旗,檐角铁马叮咚声里混着药铺伙计晒药材的沙沙响。李莲花倚在门边剥松子,看对街纸扎铺的老掌柜颤巍巍摘下残破的鲤鱼灯,灯骨金漆剥落处,露出底下斑驳的“天机”二字。
“李大夫,今春的艾草给您搁檐下了!”陈秀才抱着书卷匆匆而过,墨色长衫扫落梅枝积雪。那双生子追着狐狸精窜出院落,手里举的己不是兔儿灯,而是新糊的纸鸢。
宅院东厢的药柜添了新屉,堆满邻里硬塞的节礼。豆腐娘子的千层糕裹在油纸里,纸扎铺送来盏素纱灯芯,连城隍庙的老庙祝都托人捎来包香灰,说是能镇宅驱祟。
连日落雨,老梅残红零落成泥。李莲花在廊下支起药炉,金线蛊纹缠着银针挑拣赤星石粉。张起灵重布檐角机关时,发现某处齿轮卡着枚莲花糖——正是上元夜那盏走马灯里晃过的糖渍,如今裹了层薄霜,倒像琥珀里的虫蜕。
“暴殄天物。”李莲花隔空摄来糖块,化在雪莲茶里递过去,“西域商人若知你拿机关阵藏零嘴,怕要气活过来。”
刀鞘忽地扫向他后颈,却在触及肌肤时卸了力道,只挑落几缕沾了药灰的发丝。
三更雨急,李莲花被蛊皿异动惊醒。推开暗格,见金线蛊王正吞食赤星石粉,甲壳泛起血色纹路。窗外忽传来刀锋破雨声——张起灵立在梅树下,黑金古刀截断雨帘,在积水里刻出北斗阵的第七重变化。
“这阵法若成,怕是连笛飞声的悲风白杨都破不开。”他倚窗轻笑,腕间蛊纹随雨声明灭。
张起灵甩刀震落满身寒雨,刀柄红穗扫过窗棂:“试过?”
檐角铁马骤响,盖住未尽之言。李莲花忽觉这雨夜喧闹,竟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心安。
惊蛰未至,扬州城仍裹在湿冷的雾气里。李莲花盘坐于暖阁蒲团上,金线蛊纹随呼吸明灭,雪莲药力如潺潺溪流,缓缓冲刷着经脉里蛰伏的碧茶之毒。窗外传来刀锋破空的锐响,他睁眼望去——张起灵立在院中梅树下,黑金古刀斩落残雪,刀气凝成一线,竟在半空刻出北斗七星的轨迹。
“张大侠这是要改行当星官?”李莲花推开窗,寒气混着梅香扑面而来。
刀尖倏地挑起块冻梨,正落在他掌心:“润肺。”
午后日头稍暖,张起灵在院角埋下第七处机关。玄铁链缠着青石磨盘沉入地底,齿轮咬合声惊得狐狸精竖起耳朵。李莲花拎着药铲蹲在一旁,金线蛊纹忽地窜出,缠住暗处一根几乎不可见的雪蚕丝。
“天机堂的何老堂主若见你这机关阵,怕是要连夜扛着《千机谱》来拜师。”李莲花指尖轻弹蚕丝,嗡鸣声惊落檐角残雪,“张起灵,你从前究竟是谁?”
刀鞘扫过地面的落叶,露出纵横交错的银线阵图。张起灵沉默片刻,刀尖在地上刻出几道深痕——形似青铜门上的星斗纹:“本能。”
“本能?”李莲花忽地贴近,金线蛊纹随呼吸明灭,“你这机关术比天机堂的家传还精妙,我却从未听说过……莫非是石头缝里蹦出的神仙?还有你说的千年世家张家,我自觉对江湖事都略知一二,就连朝堂也略有耳闻,可你……”
张起灵收刀入鞘,玄铁链缠上腕间旧疤:“你我本不同路。”
雪光映在他侧脸,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霜色。李莲花忽然想起天山冰洞里,这人背着他踏过万丈冰缝时说的那句“抓紧”——原来有些人的“本能”,是拿命趟过尸山血海淬出来的。本是好奇之言,从哪来的也不重要,只要是他便无所谓,可他的回答……东海的那个晚上……。
暮色渐沉时,张起灵忽然抛来一物。李莲花接住细看,是枚玄铁手镯,表面浮刻着星斗纹,看上去十分古朴大气。
“呦,张大侠这是要给我添嫁妆?”他晃着手镯调侃,“可惜李某不穿裙裳,戴这劳什子……”
话音未落,镯身“咔嗒”弹开,金丝如活蛇般窜出,瞬间绞碎三丈外的枯枝。丝线收回时泛着赤星石粉的微光,竟是融了雪豹筋与苗疆蛊丝的奇物,没听说江湖上谁有这手艺,估计又是他的杰作。
“金线蛊,少用。”张起灵刀鞘点向他腕间淡去的纹路,“伤神。”
李莲花着镯内暗扣,触到一处凹陷的莲花浮雕:“再有俩月,这些金线便会完全化入经脉。本来还有些可惜,金线比金针用着更加方便。但是现在你这镯子……”他故意拉长语调,“可比江湖上的定情匕首实用多了。”
夜雪忽急,扑簌簌砸在窗棂上。李莲花坐在桌前摆弄着手镯机关,金丝在烛火下织成张细网,笼住一本《本草集》。张起灵在对面擦拭刀鞘,忽然开口:“够久吗?”
“嗯?”
“化毒前。”刀尖划过地面,刻痕深及青砖,“机关镯,撑得住。”
李莲花怔了怔,倏地笑开。原来这人在算——算雪莲药效能压住碧茶之毒多久,算机关镯的金丝够不够替他挡几次杀劫,算他能否熬过江湖的无常。
“若我说不够呢?”他忽然将手镯套上张起灵左腕,“传闻苗疆有种共生蛊,能将两人命数缠成一股绳……”
刀鞘猛地横在他颈侧,却未沾肤半分。张起灵眼底闪过昆仑雪崩般的厉色:“胡闹。”
李莲花笑着拨开刀鞘,转头去煮雪莲茶,金线蛊纹忽地窜出将茶匙敲在张起灵刀鞘上:“喂,说段故事来听。”
对面的人沉默如井底玄铁,唯有刀柄红穗随呼吸轻晃。
“那我先给你说个旧事。”李莲花呷了口茶,“当年我要出山闯荡江湖时,师父要求我和他打一架,于是我和师父打了一架,还特地把他最宝贝的酒葫芦戳了个洞……”
张起灵忽然抬眸,刀尖在桌面刻了道痕——形似长白山深涧。
“你掉进去了?”李莲花凑近细看。
“雪崩。”那人指节刀纹,“三日。”
李莲花腕间金线倏地绷首。三日雪山雪崩,够寻常人死上十回。他忽然扯开对方袖口,果然见肘内侧有道陈年冻伤,疤痕蜿蜒如蜈蚣。
“后来呢?”
“挖到暗河。”张起灵抽回手,将左手上的手镯重新套在李莲花手腕上。
五更梆子响时,李莲花推开窗,见张起灵立于梅树下,刀尖正将最后一块赤星石嵌入树根。机关镯的金丝绕树三匝,在雪地上结出北斗阵眼。
“这阵法若成了,怕是没人闯得进来。”他裹着锦裘轻笑。
张起灵反手掷来块温热的栗子糕,正堵住他后面的话。糕里裹着捣碎的雪莲芯,甜苦交织,恰如那人未出口的承诺——
江湖路远,但至少他在时,要为李莲花辟一方刀剑不入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