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考败将
李纯真不见了。
高考放榜那天,得知自己名落深山后,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七月的骄阳炙烤着窗棂,她却像具木偶般蜷缩在床角,任凭母亲如何拍门呼唤,始终不肯应声。
整整一天,她滴水未进,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李纯真?你配叫这个名字吗?你分明就应该叫李真蠢!”她咬着嘴唇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七门功课,710分的总分,生物课的分值70分最小。380分是一本录取分数线,可她连中专的门槛都没够着——偏偏只差一分,就一分!物理试卷上那个被橡皮擦破的选择题,此刻化作锋利的刀,一次次剜着她的心。
“如果能多考一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
世界上哪有如果?她突然发疯似的揪住自己乌黑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把满脑子的悔恨连根拔除。
次日清晨,母亲朱兰玉从村口的池塘洗衣服回来,刚晾完衣服,水没顾上喝一口,就去看那个将自己关在房间的小女儿。
她惊喜地发现门没上锁,房门虚掩着,可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从窗外伸进来的树枝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母亲顿时慌了神,干瘦的手掌按在胸口,心里那面鼓像破城的士兵在撞击,咚咚咚地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纯真!纯——真——!”她的呼唤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回答她的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
当她打开抽屉,发现抽屉里的六十元钱不翼而飞,老人顿时腿一软,差点跪倒在泥巴地上。
烈日当空,朱兰玉踉踉跄跄奔向村头的红砖房,那里是她长子李正首的家,那栋红房子曾经是李家湾一众泥巴屋里唯一的时尚瓦房。
自从当高中语文老师的丈夫李守鑫因肺癌去世,这个家就像失了舵的船,每逢风浪就只能指望大儿子李正首掌舵。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女儿别做傻事,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又不是种田不能活命。
李家的六个孩子像是被岁月劈成了两半。上面三个都己成家立业,朱兰玉最大的长孙只比最小的儿子小五岁;下面三个年龄都不大,老五老六还在求学。
老西李正义的工资苦苦支撑着这个没有父亲的家。这个放弃个人幸福,不谈恋爱不结婚,发誓要将弟妹培养成才的高中物理老师,此刻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补课,口干舌燥地讲解电磁感应,全然不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李正首听完母亲的哭诉,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李正首是中学语文老师,他是父亲退休时根据当时的国家政策顶职的,这个在学生们眼中和蔼可亲的语文老师,对弟弟妹妹向来严厉如父。
彼时的他想起小妹李纯真总爱躲在灶台边写日记的模样——那支秃了头的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只是,这个被家人戏称为"闷秀才"的姑娘,此刻究竟去了哪里?
骄阳下的茶力镇汽车站,一个梳着丸子头的少女正攥着皱巴巴的车票。
候车室的长椅上,李纯真把帆布包抱在胸前,里面除了一套换洗衣物,还有一本翻烂了的《中国文学史》。这是父亲生前唯一允许她看的"闲书",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批注有父亲留下的,也有她的注解。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五十九元五角钱,有个五角硬币可能是走得太急,走得太快,从口袋里滚跑了。
李纯真想起今晨离家时的情景:母亲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挂在门前的竹竿上,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和她挥手告别。
这个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的姑娘,此刻却异常清醒——她离家不是赌气,她离家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
她清楚地知道,没考上大学,母亲和哥哥们百分百会让她去复读。
可复读对有些人管用,对她李纯真是丝毫不会有成效的。
即使她复读一百年,她的物理成绩也提高不了一分。她永远搞不懂电磁感应,就像父亲至死都不明白,有些执念比暴打更可怕。
父亲去世前的李纯真家,是被村里人艳羡的幸福之家。
一家五口人,两个吃国家粮的供养两个学生,在八十年代的农村,这是妥妥的高收入家庭无疑了。
父亲去世后,家里没了以往的生机,收入锐减,生活质量断崖式下降。
老西李正义的工资供老五李纯真和老六李正在两个高中生的求学所需,难免捉襟见肘。
李纯真从小语缓,是个闷葫芦,但凡有心事,对谁也不讲,逼她讲,她就给你一张无辜脸,呆呆地看向自己的鞋。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惹到家人多大的不快,她总是那个鬼样子,要死不死的,让你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大哥铁腕干脆,二哥实诚嘴碎,当家作主的小事归母亲朱兰玉,大事归大哥李正首,二哥李正义“两耳不闻大小事”,一心负责赚钱养弟弟妹妹。
在家里,李纯真最怕大哥李正首,她和己经出嫁的大姐明真,二姐念真一样,向来不敢正视大哥,唯大哥之命是从。
对弟弟妹妹,只要他们犯了十分重大的错误,大哥会大吼他们,并用弯曲的食指加中指敲击他们的头顶,疼得他们想哭还不敢哭,只能强忍泪水抽泣。大哥是要让他们知道,犯错的惩罚有多严重,让他们引以为戒。
李纯真虽然出生在农村,但她西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会插田不会下秧,走路怕踩死了蚂蚁。
让她去水塘洗衣服,她能洗到全村最后一个回家。
只要有人提着篮子过来,她就站起来给她们腾位子,搞得像礼贤下士一样。见人从来不打招呼,最多只给个微笑,那个微笑还要看她的心情。
在村里人面前,好话废话不多说一句,知者认为她不爱讲话,不知者还会责骂家长,怪家长没有教育自己的孩子基本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之礼节。
李纯真从来不在乎村里人的眼光和评价,她想:爱怪不怪,我就是我,不爱废话的我,是李家湾不一样的烟火,你们能咋的?
她在家里帮母亲做的事只有这几样:洗碗,洗衣服,扫地,在晒场看守谷子。活儿做完了,要么看书,要么写日记,得益于父亲的教导,她的作文提笔就能洋洋洒洒。
对这个妹妹,大哥和二哥心底都是怜惜的。她理科成绩非常糟糕,物理成绩尤其差,分科的时候她选的文科,可那时候父亲硬逼着她弃文从理。
因为特殊年代,父亲是高中校长被打成了“右派”,身心受尽折磨。
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女再受他受过的苦,他命令家里的孩子们一个都不许念文科,所以李家的孩子全是理科军!
几千年前的大圣人孔子,提倡因材施教。原来老师和老师是不一样的,李纯真的父亲就是一刀切!
这一刀切下来,害苦了李纯真。这个长着一头绵密黑发的大眼睛女孩,有着白皙的肌肤和灵动的神韵,从小对历史和政治有着非一般的痴迷。
她的样子仿佛写着三个字:文科生!
她后来被丈夫的同事们开玩笑地说过不止一次,说她神似陈某明的妻子杜女士,像极了杜女士年轻时的样子。这是后话。
李纯真脑子里的数理化就是一团浆糊。可是她生下来的使命,就是死啃数理化:电磁力你不懂是吧,不懂你爸也要你搞懂,用电钻钻几个孔,穿透大脑皮层也要去搞懂!
当广播响起发车提示时,李纯真突然笑了。她想起在村里常听到的一句话:“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是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她最后望了一眼李家湾的方向,转身走向检票口。
阳光透过车站玻璃窗,在她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倔强地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