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晨光旧影】
吉隆坡茨厂街的晨光总是裹着咖啡与椰浆饭的香气,像一块被岁月浸透的蜡染布,在热带的风里缓慢舒展。颜书鸿推开「南香茶室」的绿漆木门时,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在替这座百年老店叹息。
茶室里的光线被老式百叶窗切割成条状,斜斜地落在褪色的马赛克地砖上。墙角的青瓷花盆里,一株龟背竹的影子投在泛黄的月份牌上——那是1972年的日历,画着穿旗袍的邵氏女星,嘴唇红得像过期的朱砂。
老板娘阿萍姐正踮脚够柜顶的铁罐,梳得油亮的发髻簪着一支褪色的塑料芙蓉花。听见风铃声,她头也不回,用带着潮州腔的粤语道:"今日冇鸳鸯,咖啡乌要等半粒钟。"
"唔紧要,我等人。"颜书鸿摘下墨镜,白西装袖口沾着昨夜亚罗街夜市飘来的炭火气。他在靠窗的藤椅坐下,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邻桌几个穿花衫的阿伯停下筷子,浑浊的目光扫过他腕间的古董伯爵表——那表盘在幽暗处会泛出诡异的青蓝。
收音机里丽的电台正播着《何日君再来》,邓丽君甜腻的嗓音混着炒粿条的镬气,在吊扇搅动的空气里浮沉。穿汗背心的伙计拎着铝制咖啡壶穿梭,壶嘴滴落的残渣在瓷砖上洇出深褐色的地图。
"后生仔,食乜?"阿萍姐终于转过身,围裙上沾着咖椰酱的污渍。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某种锐利,像老猫审视误入领地的生物。
"冻柠茶,走甜。"他从内袋抽出一张泛黄的戏票,指尖无意识地票面。那纸片突然挣脱桎梏,打着旋飘落在阿伯们脚边。穿蓝条纹衫的老者弯腰拾起,昏花的老眼扫过票面,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1968年庆丰年粤剧团《紫钗记》……"老者颤抖的手指点在印章处,"这个'霍'字,当年是用角班主的血盖的。"
【贰·戏箱遗韵】
后巷的霉味混着肉骨茶的香料气息,铁皮棚顶漏下的光斑像散落的铜钱。阿萍姐掀开樟木戏箱的刹那,一群壁虎从箱角窜出,在潮湿的墙上留下蜿蜒的黏液痕迹。
"林姑娘临走前塞给我的。"她掀开层层报纸,露出底下绛紫色的戏服。水袖上的金线早己氧化发黑,但衣襟处"霍小玉"三个褪色绣字仍清晰可辨。颜书鸿的指尖刚触到衣领,整件戏服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提起,在空中展开成伶人亮相的姿态。
暗袋里滑出的曲谱飘落在地,纸页脆得如同蝴蝶标本。阿萍姐突然按住他手腕:"你听——"
茶室方向隐约传来胡琴声,拉的竟是《香江夜雨》的旋律。可这首曲子他昨晚才在半岛酒店套房里写完,墨迹未干的稿纸还锁在行李箱中。
"六八年五月十三日。"阿萍姐用火钳拨弄戏箱底层的灰烬,翻出半张烧焦的《南洋商报》,"暴动那晚,戏唱到'剑合钗圆',台下枪声一响……"她指甲掐进报纸上模糊的剧照,"林姑娘替霍小玉挡了子弹,血溅在男主角的鸳鸯扣上。"
颜书鸿拾起曲谱,发现背面用眉笔写着几行小字:"红船泊岸时,替我把紫钗还给筲箕湾的白衣人。"字迹新鲜得像是昨日所写,可纸张边缘的蛀洞分明己存在了十七年。
【叁·镜中词话】
茶室洗手间的镜子布满水银剥落的黑斑,像一幅被虫蛀蚀的山水画。颜书鸿拧开水龙头,铁锈色的水流冲散了镜面的雾气,却让那个穿旗袍的倒影更加清晰——
女子眼角泪痣的位置与他分毫不差。她嘴唇开合,镜面浮现出《南洋遗梦》的简谱,正是他今晨在酒店信笺上划掉的那版副歌。水珠顺着谱线流淌,在洗手池积成小小的漩涡,漩涡里沉浮着几片褪色的凤仙花瓣。
"林姑娘最爱用凤仙染指甲。"阿萍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他打翻漱口杯。陶瓷碎裂声里,老妇人弯腰拾起一片镜子的碎片:"六八年之后,这面镜子照不出年轻姑娘的影子。"
柜顶的收音机突然跳频,刺耳的电流杂音中,传来程美琳播报天气预报的声音:"未来三日港岛有暴雨……"可玻璃窗外,吉隆坡的夕阳正把双子塔染成金红色。
【肆·雨夜归航】
热带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雨点砸在锌铁棚顶的声音像万面小鼓齐鸣。茶客们纷纷挤到檐下,颜书鸿却逆着人流走向后巷。积水淹没脚踝时,他听见戏箱方向传来幽幽的南音:"……飘零去,莫问前因……"
那是《再世红梅记》的唱段,但词句变成了他未发表的《铜锣湾夜雾》。雨水冲开戏箱底层的灰烬,露出半枚熔化的银戒指——戒面刻着与他手表相同的青蓝暗纹。
阿萍姐追来时举着油纸伞,伞骨却发出骨笛般的呜咽。"林姑娘说过,会有人带着1968年的戏票来取衣服。"她将骨伞塞进他手中,"这把伞是庆丰年戏班的道具,《白蛇传》里许仙用过。"
伞柄刻着"筲箕湾码头"五个小字,转动时掉出一张新戏票——1985年12月31日,香港利舞台,《香江夜雨》首演。观众姓名栏用钢笔写着"林楚云",墨迹在雨水中竟不晕染。
暴雨骤停时,茶室里的收音机正播放《楚留香》主题曲。颜书鸿回头望去,透过滴水的雨檐,看见阿萍姐在柜台后擦拭那个铁罐。罐身反光中,分明映出两个身影:穿白西装的自己,和一个梳着1960年代飞机头的旗袍女子。
远处传来萨克斯的声音,吹的却是粤剧《胡不归》的哭腔。而他的行李箱里,那件绛紫戏服的水袖正无风自动,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摆出"剑合钗圆"的经典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