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雾中的长洲码头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
颜书鸿踏上岸时,木板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惊飞了几只停在缆桩上的红嘴鸥。他手里提着一台1947年产的飞歌牌收音机,黄铜旋钮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机壳上的檀木纹路早己被岁月磨得发亮,但喇叭罩上仍残留着几道细小的刮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
"后生仔,修收音机啊?"
卖咸鱼的阿婆蹲在石阶上,胶鞋沾满鱼鳞,手指间夹着一支薄荷烟。烟雾混着海腥味飘过来,颜书鸿下意识侧了侧身,白西装袖口掠过收音机的调频旋钮,沙沙的电流声忽然漏出一段模糊的旋律——是七十年代丽的电视的台歌。
"不是修。"他笑了笑,"是找人。"
阿婆眯起眼,烟灰抖落在装鲮鱼的搪瓷盆里。"永声电器行啦,拐角第三间,个老鬼成日扮聋,你大声啲。"
颜书鸿点头致谢,转身时听见阿婆低声嘟囔:"又一个台湾仔。"
二
"永声电器行"的招牌漆色剥落,玻璃橱窗里堆满老式真空管和锈蚀的电路板。一个穿灰布唐装的老者正伏在柜台前,鼻梁上架着圆框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把细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某台收音机的线圈。门楣上的铜铃响了,他却头也不抬。
"要修就放低,五百蚊。"
颜书鸿将飞歌收音机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柜台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老零件——德律风根的电子管、松下的电容、索尼早期的晶体管,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像是从时间裂缝里抢救回来的遗物。
"不是修理。"他说,"听说您能复原特定日期的广播录音。"
老者的镊子悬在半空。
屋内的光线忽然暗了一瞬,电子管收音机的猫眼闪烁几下,喇叭里漏出一段女声独白:"……今晚《星月争辉》决赛,097号选手程美琳……"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海浪般的杂音。
颜书鸿的指尖微微发紧。
老者终于抬头,老花镜后的眼睛浑浊却锐利。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六十年代电台工程部特有的工伤标记。
"1967年8月5日,商业二台。"颜书鸿从内袋取出一张泛黄的节目表,"《星月争辉》决赛,有位女歌手唱了首未发表的《渔火恋曲》。"
老者盯着他,忽然笑了:"后生仔,你知不知那天全港大停电?"
玻璃柜里的真空管突然同时亮起,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沟壑分明。
"所以更需要您的专业。"颜书鸿放下一卷港币,"这是订金。"
老者没碰钱,而是伸手按住收音机的调频旋钮。沙沙电流声中,郑少秋的《楚留香》飘了出来,但很快又被杂音淹没。
"二十年前,我也帮过一个台湾来的后生仔找录音。"老者从柜台下的樟木箱里取出一盘开盘带,带子上贴着褪色的标签,钢笔字迹己经晕开,"他后来成了金马奖最佳配乐。"
颜书鸿的呼吸微微一滞——那正是他未来在上海咖啡馆常放的电影原声。
渔港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墙上的电器线路图哗哗作响。
三
午后,颜书鸿坐在东湾堤岸调试设备。老者给的军用级信号增幅器足有行李箱大,需要接驳六组汽车电瓶。咸腥的海风里,收音机忽然传出清晰的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
"喂!"
少女的声音惊飞堤岸上的麻雀。
颜书鸿回头,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赤脚站在礁石上,辫梢系着红头绳。她跳下来时,塑料凉鞋在水泥堤岸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校裙被海风掀起一角,又很快落下。
"阿爷说你会通灵。"她蹲在电瓶旁,指尖划过增幅器的铆钉,"这是美军越战时的设备喔。"
海浪声中,收音机开始播放1973年的香烟广告。颜书鸿注视少女耳后的胎记——形状像个月牙,与程美琳主持《星月争辉》时的化妆如出一辙。
"你阿爷有没有讲过1967年的《渔火恋曲》?"
少女突然按住他调频的手。
这个动作让颜书鸿想起程美琳在电视城递名片时的触感。海风掀起校服裙摆,露出膝盖上结痂的擦伤。
"那晚发电机房爆炸,阿爷用备用发射塔播完最后半首歌。"她指向远处废弃的灯塔,"磁带在第三块砖下面。"
西
夕阳将海水染成琥珀色时,颜书鸿在灯塔基座找到了锈蚀的铁盒。
铁盒上的锁早己锈死,他用随身的小折刀撬开,里面裹着油纸的开盘带保存完好,标签上用钢笔写着"参赛者097号程氏试唱",字迹娟秀,像是女孩子的手笔。
他轻轻取出磁带,指腹蹭到油纸内侧——那里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给二十年后听懂的人"。
"滴答"声从收音机里传出,仿佛倒带的计时。少女不知何时坐在了防波堤上,晃着双腿哼唱:"渔火点点照归帆,月光光啊照港湾……"
这是《渔火恋曲》的副歌。颜书鸿浑身血液凝固——程美琳从未公开承认过参加歌唱比赛。
"你怎么会唱?"
"梦到的呀。"少女跳下堤岸,红头绳飘落在沙滩上,"每次台风前,旧收音机就会自己放这首歌。"
五
夜幕降临,老者终于接好所有线路。增幅器的真空管发出诡异的橘光,将电器行照得像暗房。当开盘带开始转动时,整座岛的电压都开始不稳,码头的路灯明明灭灭。
"滋……下面有请097号选手程美琳……"
杂音突然变成刺耳的啸叫。颜书鸿看见老者死死按住1967年的《工商日报》——头版正是台风导致全港停电的新闻。少女却哼着歌,将红头绳系在收音机天线上。
沙沙声中,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穿透岁月:
"渔火点点照归帆——"
刹那间,所有电灯同时爆裂。
黑暗中,只有收音机的猫眼闪着绿光。颜书鸿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划过自己脸颊,但柜台前空无一人。老式唱针在磁带尽头划出规律的"沙沙"声,像极了萨克斯的呼吸音。
"够钟了。"老者突然切断电源。
六
返程的渡轮上,颜书鸿抱紧铁盒。怀里的开盘带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标签背面那行小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远处渔火明灭,收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渔火恋曲》的完整版。但当他转头寻找声源时,只看见空荡荡的甲板和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海风掠过,他低头,发现自己白西装口袋别着的红玫瑰,不知何时变成了少女辫梢那种红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