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5年的广播道，夜色裹着湿漉漉的霓虹。五家电视台的招牌在雨雾里晕开，红蓝绿黄紫，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颜书鸿站在丽的电视大厦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裤缝，节奏是昨夜梦里响了一宿的旋律。
雨水顺着大厦的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将街对面的"TVB"三个字母折射成扭曲的光斑。一辆红色皇冠的士溅着水花驶过，后座的女人摇下车窗，弹落一截烟灰——颜书鸿认出是刚拍完《上海滩》续集的赵雅芝。
"喂！台湾仔！"
程美琳的声音穿透雨幕。她撑着一把透明塑料伞从旋转门里冲出来，伞骨上还贴着"亚洲电视"的标签。高跟鞋踩碎水洼里的灯光时，藏在裙摆下的脚踝若隐若现，系着条极细的金链，随着步伐闪烁如偷藏的星光。
"谭咏麟刚录完《劲歌》，乐队还在调音。"她喘着气把节目单塞过来，纸张带着化妆间的暖香和油墨味，"阿伦今天心情好，答应让新人试音。"
节目单背面用口红写着"钢琴《爱情陷阱》demo - 3号录音棚"，鲜红的膏体在雨水洇染下像道伤口。
（二）
走廊的吸音棉贴着1983年港姐海报，高挑的梁韵蕊在相框里永恒微笑。颜书鸿数着地砖上的菱形花纹，第七块缺了个角，露出下面1950年代的老式马赛克。
"叮"——电梯门开时飘出《日本娃娃》的旋律，许冠杰的声线裹着电子合成器的电流。三个穿喇叭裤的伴唱女郎挤出来，发梢还沾着舞台用的金粉，在昏暗走廊里像移动的萤火虫。
"就系呢个台湾佬？"最的那个用眼角瞟他，指甲上的闪粉刮过程美琳的节目单，"Paul哥话要考你《爱情陷阱》前奏喔。"
控制室里弥漫着健牌香烟的焦油味。穿宽肩西装的导播正对监视器比划，玻璃另一头，钢琴边坐着穿白背心的乐队领班Paul，袖口露出半截青蛇刺青——蛇眼正好是颗绿松石，在顶灯下泛着潮湿的光。
"阿伦刚走。"Paul的烟嗓里带着笑意，烟灰缸里堆满骆驼牌烟蒂，"你要能弹出他新歌前奏..."他忽然用脚勾过琴凳，金属支脚刮擦地板的声响让监控设备集体嗡鸣，"我把今晚宵夜包了。"
颜书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这是架雅马哈U3立式钢琴，漆面有咖啡杯底的圆痕，高音区贴着"张国荣专用"的泛黄标签。当他按下第一个和弦时，走廊尽头的消防栓突然"咔嗒"响了一声。
（三）
《爱情陷阱》的前奏从他指下淌出来，却是降了半调的蓝调版本。程美琳倚在调音台边，看见他左手小指有道细疤随节奏起伏——那是三周前在庙街大排档，他为护住被醉汉撞倒的歌女，手背划过生锈的铁皮桌沿。
青蛇刺青的骆驼烟掉在地上。
"不对，"颜书鸿突然停手，"第二小节应该是降E大七和弦。"他改了几个音，萨克斯风的音色突然从钢琴深处渗出来。可这架立式钢琴根本没有簧片，琴箱里只有1982年维修时工人遗落的半包陈皮梅。
控制室的对讲机突然啸叫，导播猛地摘下耳机："痴线！一号棚的萨克斯自己响了！"
程美琳的珍珠耳环晃了晃。昨夜在湾仔的士高，那个被保安拖出去的醉汉确实在喊："支萨克斯自己识飞啊！"当时舞池镭射灯扫过她锁骨时，分明有段《Careless Whisper》的旋律掠过——可乐队根本没带萨克斯手。
（西）
凌晨两点，他们蹲在广播道后巷吃车仔面。青蛇Paul用筷子敲打啤酒瓶，瓶身"生力"的商标被油渍晕染："你改的和弦，像极了十年前庙街'大世界'夜总会的菲律宾乐队。"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年有个叫Ramon的萨克斯手..."
巷口的霓虹灯管"噼啪"闪烁，在Paul脸上投下跳动的蓝影。颜书鸿搅动着碗里的咖喱鱼蛋，塑料勺突然碰到个硬物——捞起来是枚1975年的澳门硬币，边缘还沾着咖喱酱。
"叮"。
系统光幕在雨夜中浮现，泛黄的界面像老式点唱机：【香港电台点歌榜开启】。红裙女子的剪影在光幕上旋转，裙摆化作1983年林志美《偶遇》的唱片封套。
巷口闪过一抹石榴红。香港电台的台柱子林珊珊提着裙摆跑过，雨丝在她身后织成珠帘。Paul吹了声口哨："省省吧，追她的公子哥能排到尖沙咀。"
程美琳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震翻了装辣椒酱的玻璃瓶。鲜红的酱汁顺着桌缝流淌，像张逐渐显影的香港地图："下周三《城市专辑》首播，林珊珊主持。"她蘸着辣椒酱在桌面画了个音符，"你不是有首《月半小夜曲》？"
（五）
远处传来渡轮鸣笛。颜书鸿摸到口袋里的玫瑰金链——和那天别在程美琳发间的一模一样。萨克斯的声音又在耳膜深处响起，这次是《李香兰》的间奏。
阿Paul突然指着夜空："你们看！"
一只黑胶唱片在雨里盘旋，bia的标签时隐时现。当它掠过路灯时，唱片沟槽反射出的竟是1998年才有的数码音效。雨滴打在碟面上，溅起的水花里浮动着极微弱的、来自2010年的电台广告残响。
程美琳伸手去接，唱片却擦过她涂着丹蔻的指尖，在积水里转出个完美的阿拉伯数字"15"。巷尾传来收摊的推车声，卖咖喱鱼蛋的阿婆哼着《啼笑姻缘》，走调的音符融进夜雾。
颜书鸿弯腰捡起唱片时，发现水洼倒影里的自己，穿的是2023年那件上海咖啡馆的黑色围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