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旧书摊
九龙城的午后总是带着一种昏黄的倦意。
阳光斜斜地切过骑楼的缝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街边的大排档己经支起了折叠桌,铝制锅盖掀开时,白雾裹着牛杂的香气漫出来,混着隔壁药材店飘出的当归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独特的市井气息。
颜书鸿站在巷口的阴影里,白西装的袖口沾了一点雨渍。他抬头望着那块摇摇欲坠的木招牌——“昌记旧书”,西个褪了色的红字,边缘己经剥落成锯齿状,像是被时光啃噬过。铺子窄得可怜,夹在一家跌打医馆和当铺中间,门框上还贴着去年的挥春,红纸褪成了粉白色,只有“出入平安”西个字还倔强地清晰着。
他伸手拨开垂在门前的塑料珠帘,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惊动了趴在柜台上的虎斑猫。猫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蜷回那堆过期杂志上。
店里比想象中深,像一条被书堆挤出来的隧道。两侧的书架歪歪斜斜,塞满了发黄的线装书、卷边的漫画、过期的《明报周刊》,最下层甚至堆着几捆用麻绳扎起的《良友》画报。天花板吊着一盏蒙尘的日光灯,灯管两端己经发黑,电流声嗡嗡作响,像是某种垂死的虫鸣。
“后生仔,揾乜嘢?”
声音从书堆深处传来。颜书鸿循声望去,只见角落的藤椅上窝着个干瘦老头,圆框眼镜的铜架用胶布缠着,手里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老头脚边摆着台“雷明”牌收音机,徐小凤的《风的季节》正从布满划痕的喇叭里淌出来,混着沙沙的电流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的旧梦。
“有无旧乐谱?六七十年代嘅。”颜书鸿的手指掠过书架,指腹立刻沾上一层薄灰。
老头的蒲扇停了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粒发黄的玻璃珠,在他身上滚了一圈。“你系玩音乐嘅?”
“玩少少。”颜书鸿笑了笑,从内袋摸出烟盒,递了一支“万宝路”过去。
老头没接,只是用蒲扇指了指最里侧的铁柜。“十年前执城寨垃圾时摞到嘅,差啲比收买佬当废纸称走。”他起身时关节发出脆响,像一把生锈的铰链,“后生仔,而家仲有人睇呢啲老古董?”
(2)铁皮箱
铁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的霉味扑出来,混着樟脑丸的刺鼻气息。
箱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纸页——有油印的夜总会歌单,页眉印着“丽晶”“大富豪”等早己消失的招牌;有手抄的粤剧工尺谱,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晕染,能辨认出《客途秋恨》的片段;还有几张英文歌谱,边角留着咖啡渍和烟头烫穿的焦痕,最上头那张《California Dreamin'》的页眉盖着“1967”的蓝色日期章。
颜书鸿蹲下身,西装裤在膝盖处绷出细微的褶皱。他的手指在纸堆里轻轻翻检,忽然触到一张与众不同的纸页——
蓝灰色的活页纸,质地比周围的纸张都要厚实。钢笔抄写的五线谱上,音符像一串被冻结的雨滴,标题《香江夜雨》三个字写得极工整,作曲人署名却是潦草的“L.S.”。更奇怪的是,谱面空白处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汉字偏旁与西式音符的混合体。
“呢首……”他刚开口,耳畔突然响起一段模糊的旋律。不是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倒像是从他记忆深处浮上来的——低音部是潮湿的钢琴,高音部缠绕着哀艳的萨克斯,中段甚至有一段粤剧梆子的变奏,荒诞又和谐。
老头凑过来看了看,“哦,呢张啊。”他的指甲发黄,点在谱面边缘的一处咖啡渍上,“当年执到嘅时候,就夹喺本《红楼梦》里头。个署名……”他忽然眯起眼,“你知唔知九龙城寨以前有个萨克斯风佬,成日着白西装,心口插支玫瑰花?”
颜书鸿的呼吸一滞。
(3)旧梦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
先是几滴砸在铁皮屋檐上,叮叮咚咚像走调的钢琴,转眼就织成密密的雨帘。颜书鸿站在书摊的雨棚下,摸出那张乐谱又看了一遍。远处传来叮叮车的铃声,混着雨声,竟隐约与谱上的旋律重合。
大排档的电视正播着晚间新闻,女主播冷静的声音切割着雨幕:“……港督彭定康今日宣布新机场核心计划,预计耗资……”
他突然注意到谱纸背面的字迹——极淡的铅笔痕,写着“1997.6.30”和一个模糊的地址:上海淮海中路某号。
“后生仔,张纸有古怪?”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多了一把黑伞。
颜书鸿摇摇头,将二十元港币塞进老人手里。老头却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九龙城就快拆啦,”他的眼睛在雨幕中泛着奇异的光,“有些嘢,唔该你带佢走。”
雨中的九龙城寨像一座正在溶解的迷宫。颜书鸿把乐谱藏进贴近心口的暗袋,白西装被雨浸成半透明。转过街角时,他仿佛听见萨克斯的声音穿透雨声,回头却只看见老头站在书摊前,黑伞像一朵蘑菇在雨中绽放。
收音机里的徐小凤还在唱:“吹啊吹,让这风吹……”
(4)暗巷
雨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倒映着霓虹的碎光。
颜书鸿拐进一条窄巷,两侧是城寨特有的违章建筑,阳台与阳台之间架着竹竿,晾晒的衣物在雨中滴着水。某个瞬间,他感觉衣袋里的乐谱在发烫。
巷子尽头有家“荣记冰室”,玻璃上贴着“冻柠茶七蚊”的褪色贴纸。他推门进去,冷气混着炼乳的甜腻扑面而来。角落里,穿皮衣的年轻男子正用叉子戳着一块菠萝油,见他进来,立刻压低了鸭舌帽。
“冻柠茶,走甜。”颜书鸿在柜台放下硬币,余光瞥见冰室后门闪过一道红裙身影——是程美琳?她怎么会来九龙城?
他正要追出去,冰室的老式点唱机突然自动播放起来。没有投币,没有按键,喇叭里流淌出的正是《香江夜雨》的旋律,但比他脑海中响起的版本更加完整,更加……悲伤。
柜台后的老板娘疑惑地拍打机器,“又坏鬼咗?”
颜书鸿站在原地,感到一种时空错位的眩晕。点唱机的显示屏上,曲目信息栏赫然写着:“1997.6.30 - 上海淮海中路”
(5)夜雨
入夜后的城寨像一头苏醒的怪兽。
颜书鸿站在某栋唐楼的防火梯上,雨水顺着铁栏杆流进他的袖口。从这里能看见整个九龙城的屋顶——密密麻麻的铁皮、卫星天线、晾衣绳,更远处是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像一条镶满钻石的缎带。
他展开那张乐谱,雨水打在纸面上,墨迹却没有晕开。奇怪的是,那些原本模糊的符号在雨中渐渐清晰,组成了一个小节的旋律。他轻声哼出来,发现这竟是《东方之珠》的变调,但比原曲多了几分哀婉。
防火梯突然震动起来。楼下传来广东话的咒骂声和打砸声,接着是警笛的呼啸——是清拆队的先遣人员。颜书鸿迅速折好乐谱,却在转身时撞上一个温软的身体。
红裙。泪痣。程美琳的睫毛上沾着雨水。
“你点会……”
她将一个牛皮纸袋塞进他手里,转身消失在楼梯转角。纸袋里是一盒卡带,标签上手写着“给1997的L.S.”。
雨更大了。颜书鸿站在霓虹与黑暗的交界处,听见城寨某处传来萨克斯的声音,吹的正是乐谱上那个未完成的段落。
而他的西装内袋里,红玫瑰的花瓣正一片片变成乐谱上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