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窗棂将暮色分割成菱形光斑,落在晏清扬面前摊开的《外交礼仪概论》上。书页间夹着一片风干的梧桐叶,叶脉在夕照中如同凝固的血管。他轻轻抚过叶片边缘残缺的锯齿,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章拂柳用这种叶子给他做的书签,叶柄上缠着细细的蓝丝线,像给老梧桐系了条领带。
"第七十八页第三段。"
声音从头顶落下时,一缕雪松气息先飘了过来。宋临安站在他身侧,武装带的金属扣抵着桌沿,在橡木桌面上压出浅浅的凹痕。她手指点着书中插图——日内瓦会议上的周恩来总理,领结打得一丝不苟。
"温莎结不适合亚洲人颈长。"她解开自己风纪扣,露出里面胭脂红的丝质衬衣领,"像这样,留一指空隙。"
晏清扬的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去年此时,章拂柳也是这样俯身看他填志愿表,白大褂口袋里滑出的听诊器贴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枚坠落的硬币。此刻宋临安的武装带擦过他肘关节,皮革表面粗粝的质感让他手背泛起细微的战栗。
"走神?"她突然抽走他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蓝痕。这动作让墨水溅到她虎口,在薄茧间晕开一小片靛青的湖。
弄堂的雨季忽然漫进图书馆。晏清扬看见十五岁的章拂柳举着漏墨的钢笔追打他,蓝墨水在她指尖绽成朵朵绣球花。而此刻宋临安只是皱了皱眉,从裤袋掏出块军用棉帕,擦拭的动作像是在给手枪退膛。
"上海牌墨水?"她嗅了嗅帕子,"我父亲收藏的1957款更稠。"
窗外开始飘雪。宋临安解开军大衣纽扣,从内袋取出个铝制饭盒:"炊事班多做的酒酿圆子。"盒盖掀开的刹那,甜香裹着白雾涌出,在暖气里织成柔软的蛛网。晏清扬舀起一勺,糯米团子沉在碗底,像他们高中门口那家老字号的味道。
"放碱了。"他脱口而出。
宋临安的眉毛扬了起来:"南京军区炊事员手册第七版。"她指尖敲了敲饭盒侧面的钢印,"比你们城隍庙配方多0.3克食用碱。"
汤匙在碗沿碰出清响。去年端午,章拂柳也是这样敲着瓷碗说"甜粽派永不为奴",她绑粽子的蓝丝带现在正系在晏清扬的行李箱拉链上。而此刻宋临安的指甲剪得短而圆,指尖因为常年握笔结着淡黄的茧,在铝制饭盒上刮出细小的划痕。
夜里十点的军号声穿透玻璃。宋临安重新束紧武装带时,晏清扬注意到她后颈碎发中藏着颗朱砂痣,像宣纸上不慎滴落的印泥。这让他突然想起章拂柳耳垂上那粒几乎看不见的小痣,只有在医务室炽白的灯光下才会显现。
"周五战术推演。"她将钢笔插回他前胸口袋,金属笔夹擦过军装徽章,"你代表中方,我当你的美国佬。"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晏清扬翻开《宋词选注》。扉页夹着的梧桐叶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与书页间突然飘落的短发形成奇妙对比——那根微微卷曲的发丝,在台灯下泛着檀木般的褐。
他轻轻捻起头发,发现发梢分叉处染着极淡的火药味。上周实弹射击训练后,宋临安在靶场边拆解手枪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卸下弹匣时,鬓角碎发被风吹起,像面小小的旌旗。
宿舍楼突然断电。黑暗中有室友摸索蜡烛的响动,晏清扬却静静坐着,任记忆里的灯光层层亮起。章拂柳在社区医院值夜班时总爱开盏小蓝灯,灯光透过消毒液瓶子在墙上投出波纹;而宋临安查寝时用的军用手电,会在走廊上切割出锐利的光锥。
烛光亮起的刹那,他看见自己影子投在墙上,军装轮廓被放大成模糊的剪影。某个暑假午后,他和章拂柳在弄堂口看皮影戏,纸幕上的吕布也是这般变形失真。此刻墙上影子突然多出一道——宋临安立在门口,怀里抱着厚毯。
"仓库多余的。"她把毯子扔到他床上,羊毛掠过他脸颊时带起一阵风,吹灭了蜡烛。黑暗里她转身的轮廓像把出鞘的军刀,而飘来的最后一句话带着蜂蜜般的黏稠:"酒酿里我多放了半勺糖。"
月光重新流进窗户时,晏清扬发现毯子角落绣着小小的"Song"字,针脚密得像是防伪标识。这让他想起章拂柳缝在他校服内衬的名字,用的是会发光的手术缝合线——两种截然不同的所有权宣告方式。
他摸出枕头下的怀表。表盖内侧贴着章拂柳的大头贴,照片边缘己经泛黄;而此刻秒针走过表盘的声音,与宋临安军靴敲击走廊的节奏微妙重合。两种韵律在黑暗里交织,如同战略课上分析的二重博弈。
晨光染白窗框时,梧桐叶上的诗句在曦微中渐渐隐去。远处操场传来晨练的口号声,晏清扬系领带的手指突然顿住——温莎结留下的空隙,正好容得下一粒解开的纽扣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