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七月,蝉鸣声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军校行政楼前的空气。公告栏前挤满了身着夏季常服的学员,深绿色的布料被汗水浸透,贴在脊背上,勾勒出一道道紧绷的轮廓。晏清扬站在人群最外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往前挤。他盯着那块电子屏,红色的文字在高温下微微扭曲,像是隔着一层蒸腾的热浪。
晏清扬,战略研究室,北京。
没有上海。没有外事办。没有他递交了七次的调职申请里反复恳求的“华东地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裤缝,布料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高中时章拂柳总爱用的那种蓝格子手帕——她总说纸巾太浪费,手帕洗洗还能用。现在那条手帕大概早就被扔进了某个抽屉深处,和那些没寄出去的信一起,成了被时间遗忘的遗物。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撞到了他的肩膀,他踉跄了一下,抬头看见李文昊正挤到前排,故作惊讶地回头看他。
“哟,晏同学留京啦?”李文昊的声音像是掺了蜜的刀子,甜得发腻,却又锋利得能割开人的皮肉。他的袖口蹭过公告栏,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戴着华山医院的实习手环——蓝底白字,刺眼得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晏清扬的喉咙发紧。那抹蓝色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胃部抽搐。华山医院的标志,章拂柳的世界。而现在,李文昊的手腕上戴着它,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你看,我在这里,而她也是。
宋临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静得像是一瓢冰水浇在他后颈上。
“战略研究室明天报到。”她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封口的火漆印还没完全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你导师是秦教授,专攻能源地缘政治。”
晏清扬没接。他的目光落在电子屏右下角的时间戳上——2013年7月12日14:30。三分钟前,这行数字曾短暂地跳了一下,变成了2009年6月8日15:17。
那是高考最后一科的交卷时刻。
他眨了眨眼,数字又恢复了正常。幻觉。当然是幻觉。可那一瞬间的错乱感还是让他呼吸停滞,像是被人猛地按进了记忆的深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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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回·2009年夏·上海中学教务处
电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李文昊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的蓝光映着他额角的汗珠。
“志愿提交截止前五分钟,你确定要改?”
冒充晏清扬的账号在屏幕上闪烁,光标一跳一跳的,像是某种嘲弄的节奏。
“国防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他键入代码,又在后面补上了军种标记,“——当然确定。”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李文昊迅速关闭页面,起身时手肘碰翻了桌上的水杯。水渍漫过键盘,像一场微型海啸,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所有犯罪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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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校现实·行政楼走廊
晏清扬扯开领口,窒息感却挥之不去。公告栏的玻璃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领章上的金星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那层透明的牢笼。
“能源地缘……”他哑声重复,“秦教授是不是刚出了《马六甲海峡护航报告》?”
宋临安挑了挑眉——这是她脸上最接近惊讶的表情。
“你研究过?”
“猜的。”他转身走向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毕竟你们连我高中物理分数都‘研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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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场·黄昏
夕阳把训练场染成血色,沙坑边缘的杂草在热风中微微颤动。晏清扬坐在单杠上,手里捏着那份还没拆开的文件夹。火漆印在余晖中泛着暗沉的光,像是干涸的血迹。
远处传来口号声,新一批学员正在加练体能。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滑落,砸在地上,瞬间就燥的泥土吸收,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想起高一那年,章拂柳曾在操场边等他跑完三千米。那天刚下过雨,跑道边缘积着水洼,她蹲在那里,用树枝在水面上写字。等他气喘吁吁地冲过终点线时,她己经写完了整首《鹧鸪天》,水波荡漾间,那些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己经不是一座操场,而是一整个体制的铜墙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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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夜
军医递给他一贴膏药,说是缓解肌肉酸痛的。晏清扬道了谢,撕开包装时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苦香——华山医院制剂室的味道。
这种联想荒谬至极。可当他抬头,窗外正飘过一片梧桐叶,边缘焦黄卷曲,像被火烧过的病历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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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凌晨
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银色的线。晏清扬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那条裂缝像极了高三那年,他和章拂柳在物理实验室的天花板上发现的那条——当时她指着它说:“看,像不像银河?”
而现在,这条裂缝只是裂缝,再也不会变成银河了。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明天,他就要去战略研究室报到。
明天,李文昊大概又会发一条朋友圈,照片里是华山医院的走廊,尽头是神经外科的标牌。
明天,章拂柳依然不会知道,他曾多么努力地想要回到上海。
窗外,蝉鸣声渐渐弱了下去。
夏夜即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