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记客栈后院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前堂隐约的喧嚣,却隔绝不了空气里弥漫的、来自血屠宗的“千里追魂香”那若有似无的甜腥。这气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两人。陆九霄盘膝坐在土炕上,呼吸吐纳,试图将内力运转周天,驱散右臂那深沉的寒意。烛龙令护臂卸在一旁,蟠龙纹路深处蛰伏的幽暗印记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更浓稠了几分,手臂上淡化的“逆鳞”图案隐隐发烫,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一片皮肉,带来针扎似的刺痛。江莹瑶守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枚温热的“劫”字玉珏,肩头莲蛇的红信在空气中高频颤动,捕捉着风里每一丝危险的信号。
“沙…沙沙…”
极其微弱,如同细沙摩擦过枯骨的声音,贴着后院的土墙根响起。不是风声!江莹瑶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指尖一弹,一枚淬了万蛇窟麻痹蛇毒的细针无声射出,“笃”地钉在窗棂缝隙处,针尾的银芒在黑暗中一闪即逝。这是示警!几乎同时,陆九霄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寒光乍现,左手闪电般抄起放在身侧的连鞘长剑!
晚了!
“轰隆——!!!”
后院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如同纸糊般炸裂开来!狂暴的气流裹挟着木屑碎片,如同暴雨般射向屋内!紧随其后的是三道快如鬼魅的身影!他们穿着与漠北沙匪截然不同的暗褐色劲装,脸上罩着只露出两只冰冷眼睛的皮质面罩,手中武器更是奇诡——一人手持细长弯曲、刃口泛着蓝汪汪幽光的蛇形剑;一人双手套着精钢打造的利爪,爪尖寒芒吞吐;最后一人身形最为瘦小,双手各扣一把形如蝎尾倒钩、淬着暗绿毒液的奇门短刃!
血屠宗!真正的核心杀手!疤脸蝎那种沙匪,不过是他们驱策的鬣狗!三人破门的时机、角度、配合,狠辣刁钻,显然早已窥伺多时,就等这一刻雷霆一击!
蛇形剑如毒蛇出洞,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取陆九霄咽喉!利爪撕裂空气,抓向他受伤的右臂!蝎尾双刃则如同跗骨之蛆,一上一下,阴狠地锁向江莹瑶的心口与下盘!杀机瞬间笼罩狭小的土屋!
“退!”陆九霄舌绽春雷,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后仰,左手长剑呛然出鞘,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格在蛇形剑的七寸之处!“铛!”火星四溅!巨大的撞击力让他气血翻腾,右臂的“逆鳞”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寒意如冰针般疯狂刺入骨髓!他强忍剧痛,剑势顺势一拖一绞,竟将那诡异的蛇形剑死死缠住!
与此同时,江莹瑶娇躯如同风中弱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向后折去,险之又险地避开抓向她右臂的利爪!但蝎尾双刃已然近身!她手中软剑化作一道银亮的光弧,如同灵蛇摆尾,“叮叮”两声脆响,精准地磕在双刃的衔接处,将其攻势荡开半分!然而那持爪杀手变招快如闪电,一爪落空,另一爪带着腥风,如影随形般再次抓来!江莹瑶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眼看那闪着寒光的爪尖就要撕裂她的肩头!
“吼——!”
一声压抑着狂暴痛苦的咆哮从陆九霄喉间迸发!他右臂的“逆鳞”图案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如同烙铁般灼亮!那被剑势缠住的蛇形剑杀手只觉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凶戾到极点的力量顺着兵器狂涌而来!陆九霄左手的剑猛地一绞、一崩!
“咔嚓!”精钢打造的蛇形剑竟被硬生生崩断一截!断刃激射,深深扎入土墙!
那杀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眼中第一次露出骇然之色!不等他后退,陆九霄眼中赤红血丝弥漫,完全被右臂那狂暴的反噬凶性和剧痛淹没!他弃剑不用,身体如同失控的蛮牛般撞入对方怀中!左拳带着风雷之声,狠狠捣向对方心窝!
“嘭!”沉闷的骨裂声响起!那杀手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胸骨塌陷,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塌了半边土???,瞬间毙命!
但这狂猛的一击,也彻底引爆了烛龙令的反噬!陆九霄右臂猛地痉挛,那幽暗的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赤红的“逆鳞”纹路仿佛要破皮而出!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冰晶碎屑的白色寒气从他手臂弥漫开来,地面迅速凝结了一层薄霜!他身体一晃,半跪在地,左手死死按住右臂,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眼神时而狂暴如魔,时而痛苦挣扎,意识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
“霄哥!”江莹瑶心胆俱裂!那持爪杀手和蝎尾刃杀手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两人眼中凶光大盛,攻势更加狠辣!
持爪杀手狞笑着,双爪带起漫天寒光,如同巨蝎挥螯,疯狂攻向暂时失去大半战力的陆九霄!蝎尾刃杀手则身形飘忽,双刃如同毒蝎的尾针,招招不离江莹瑶要害,将她死死缠住,不让她有机会救援!
“滚开!”江莹瑶急怒攻心,软剑招式陡然变得凌厉无匹,剑光如暴雨梨花,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强行逼退蝎尾刃杀手的纠缠!她肩头的莲蛇也发出尖锐的嘶鸣,猛地喷出一股淡粉色的麻痹毒雾!那蝎尾刃杀手显然对毒物有所忌惮,攻势微微一滞。
就这瞬间的空隙!江莹瑶不顾身后蝎尾刃的威胁,合身扑向陆九霄!她甚至来不及划破自己的手掌,直接一口狠狠咬破舌尖,温热的、带着浓郁莲蛇异香的鲜血瞬间涌满口腔!她扑到陆九霄身前,在持爪杀手那闪着寒光的利爪即将抓碎陆九霄头颅的刹那,猛地俯身,将自己染血的唇,用力印在陆九霄右臂那灼热赤红、搏动欲裂的“逆鳞”印记之上!
“滋啦——!”
如同烧红的铁块被投入冰水!刺耳的声音伴随着浓烈的白气猛地腾起!江莹瑶闷哼一声,感觉一股极寒与灼热交织的狂暴力量顺着唇舌逆冲而上,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冻结又撕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但效果立竿见影!陆九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狂暴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清明和难以言喻的痛楚。那疯狂搏动、赤红灼亮的“逆鳞”印记如同被浇熄的炭火,瞬间黯淡、平复下去,弥漫的寒气也骤然收敛!他右臂的痉挛停止了,虽然依旧冰冷麻木,但那股几乎要撑爆身体的凶戾反噬之力,被这以身为引的“血吻”强行摁了回去!
代价是巨大的。江莹瑶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溢出一缕鲜血,身体摇摇欲坠,刚才那一下几乎抽空了她大半的精气神。
“贱人!找死!”持爪杀手见必杀一击被阻,暴怒如狂,双爪带起凄厉的破空声,再次狠狠抓下!这一次,目标直指江莹瑶毫无防备的后心!
陆九霄眼中寒芒炸裂!就在这生死一瞬,他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出,并非格挡,而是五指如钩,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竟不闪不避地直接抓向对方抓来的利爪手腕!同时,他身体猛地一拧,将摇摇欲坠的江莹瑶死死护在身后!
“噗嗤!”
利爪深深嵌入陆九霄左臂的皮肉,鲜血飞溅!但他那如同铁钳般的五指,也同时死死扣住了对方的手腕脉门!剧痛之下,陆九霄反而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五指猛地发力一捏!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持爪杀手发出凄厉惨叫,手腕骨骼竟被陆九霄硬生生捏碎!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嗖!”一道阴狠的破空声从侧面袭来!是那蝎尾刃杀手!他趁着陆九霄重伤擒敌的刹那,一把蝎尾毒刃如同闪电般射向江莹瑶的太阳穴!另一把则诡异地划向陆九霄的脖颈!
陆九霄旧力刚去,新力未生,重伤的左臂鲜血淋漓,眼看已来不及格挡!江莹瑶更是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幽蓝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噗!”
一声轻响。并非利刃入肉,而是利器穿透朽木的声音。
那支射向江莹瑶的蝎尾毒刃,被一根突然从破旧窗户外射进来的、毫不起眼的竹筷,精准无比地从中击断!断刃无力地跌落在地。而射向陆九霄脖颈的那把,则被另一根同样飞来的竹筷,险之又险地钉在了旁边的土墙上,刃尾兀自嗡嗡震颤!
这变故来得太突兀!蝎尾刃杀手动作一僵,骇然望向窗户。
陆九霄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眼中厉色一闪,不顾左臂剧痛,身体猛地前冲,右手虽然无法用力,却以坚硬的臂甲狠狠撞在那手腕碎裂、正痛得浑身发抖的持爪杀手胸口!
“砰!”那杀手如同破麻袋般被撞飞出去,砸在墙上,彻底昏死过去。
蝎尾刃杀手见势不妙,眼中凶光闪烁,竟不再恋战,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撞破后窗,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临走前,他怨毒地瞥了一眼窗户方向。
后院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土屋一片狼藉,土炕塌了一半,墙壁上布满刀痕爪印和喷溅的血迹。
陆九霄踉跄一步,左臂血流如注,脸色因失血和反噬的双重打击而苍白如纸。他强撑着没有倒下,目光如电,射向那扇被击破的窗户。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漠北的夜风,呜咽着卷过死寂的小院。
江莹瑶挣扎着站起,扶住陆九霄,撕下衣襟为他包扎左臂深可见骨的伤口,指尖冰凉颤抖。“是…老胡头?”她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悸动。那两根救命的竹筷,除了前堂那个看似昏聩的老掌柜,还能有谁?
陆九霄没有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残破的窗户,投向镇子西北角的方向——那里,正是薛回春那间挂着干蝎子的诡异小屋所在。夜色如墨,掩盖了所有痕迹,但一股更深的寒意,却无声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 * *
薛回春那间低矮得几乎要陷进地里的土屋,门依旧虚掩着,在夜风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楣上那串风干的蝎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陆九霄和江莹瑶悄无声息地潜至屋后阴影处。浓烈的草药腥臊味被夜风送来,但其中,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陆九霄眼神一凝,对江莹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如狸猫般贴近后墙唯一的透气小窗。窗纸早已破烂不堪。他屏住呼吸,透过破洞向内望去。
屋内景象让见惯生死的陆九霄也心头一震。
那小小的火炉早已熄灭,瓦罐打翻在地,黑色的药汁泼了一地。佝偻的薛回春倒在他那张破旧的草席上,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他那条空荡荡的残肢裤管被撕裂,枯瘦的躯干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不是刀剑所伤,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细长的钩爪,反复撕扯、穿刺过!鲜血浸透了草席,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粘稠的湿迹。那张干瘪如骷髅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惊骇,深陷的眼窝空洞地瞪着屋顶的黑暗。
致命伤在咽喉。一道极其细窄、却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切断了他整个脖子。伤口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显然淬有剧毒。
而在薛回春那唯一完好的、枯瘦如鸡爪的左手,却死死地抠在身下的草席里,指缝间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陆九霄凝目细看,借着破窗透入的惨淡月光,隐约可见他指尖露出的一角——是半张被血浸透、边缘焦黄的残破纸片!纸上似乎有字!
江莹瑶也看到了屋内的惨状和薛回春手中紧握之物,眼中闪过惊怒与悲悯。“是血屠宗灭口!他们抢走了什么?还是…薛先生留下了线索?”
陆九霄目光死死盯着那半张染血的纸片,又缓缓移向薛回春大张的、凝固着无尽惊骇的嘴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薛回春临死前,是否想说出什么?他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那句关于“龙骨在渊,蛇血为引”的偈语,是否就是招来杀身之祸的关键?!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沙尘,拍打着土屋残破的门窗。赤岩镇的夜,浓稠如墨,寒意刺骨。薛回春的血尚未冷透,而老胡头那两根救命的竹筷所代表的含义,以及他此刻可能的去向,都成了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前路,是更深的黑暗和更凶险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