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的这场意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江寒和夏雨之间那层微妙的、名为“未来规划”的僵持。那些关于斯坦福、关于《梧桐》、关于个人理想与牺牲的宏大命题，在女儿那双含泪的、写满恐惧与不安的清澈眼眸面前，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们终于看清，在无休止的拉锯和权衡中，最无辜、也最先被牺牲掉的，恰恰是他们都声称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那个小小珍宝。
自责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两人淹没。
那晚之后，家里的气氛不再是刻意的和谐，也不是争吵后的冰冷，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江寒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和会议，夏雨也暂时放下了那些需要赶工的稿件。他们轮流守在打了石膏、行动不便的江念夏身边，给她讲故事，陪她画画，笨拙却又无比耐心地，试图修复那道因为他们的疏忽而产生的裂痕。
斯坦福的邮件静静躺在江寒的邮箱里，回复的截止日期像一个无声的倒计时，滴答作响。
截止日的前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散去，天边己悄然缀上了几颗早亮的星子。
江寒结束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家，而是拨通了夏雨的电话。
“是我。”他的声音透过听筒，比平日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方便吗？带念念来学校一趟，我在天文台等你们。”
“天文台？”夏雨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的雀跃，“好呀！念念今天还念叨着想看大月亮呢！”
挂了电话，江寒独自一人，缓步走向位于校园最高处的那栋白色圆顶建筑。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他熨帖的衬衫衣角。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埃和老旧仪器的味道。
穹顶之下，巨大的望远镜如同沉默的巨人，静静指向墨蓝色的天鹅绒夜幕。江寒走到望远镜旁，背对着入口，目光投向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窗外微弱的光，让他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他抬起手，指尖下意识地抚平了袖口处一道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一丝不苟，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爸爸！我们来啦！”
清脆的童音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江寒转过身，看到夏雨牵着右臂还挂着绷带的江念夏，正一蹦一跳地出现在门口。夏雨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那头挑染的粉色长发扎成了一个俏皮的歪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簇跳跃的火焰，瞬间点亮了这略显沉寂的空间。
看到她们，江寒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严肃持重的模样。
“慢点，”他迎上前，很自然地接过夏雨手中的小背包，目光落在女儿被石膏固定的手臂上，眉头微蹙，“手臂还疼吗？”
“不疼啦！”江念夏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西处张望着，“爸爸，这里好酷！那个是看星星的吗？”
“嗯，”江寒应了一声，没有首接回答，而是侧身，示意她们跟上，“跟我来。”
他引领着一大一小，穿过摆放着各种复杂仪器的狭窄走廊，在一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需要密码才能打开的木门前停下。
“滴——”
随着一声轻响，门开了。
门后，并非她们想象中的观测室，而是一个……更像私人书房的小小空间。面积不大，布置却很温馨。一张老旧的书桌，一把舒适的单人沙发，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泛黄的星图、手绘的星座轨迹、以及写满了复杂公式的演算纸。
夏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好奇地走上前，目光掠过那些纸张，发现上面用钢笔标注的日期，最早的竟然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江寒才不过……十八岁？
“哇！爸爸，这些都是你画的吗？”江念夏挣脱开夏雨的手，好奇地伸出小手指，想要去触摸那些看起来就很有年头的纸张。
按照江寒平日里的习惯，一定会立刻出声阻止，甚至会因为这可能破坏“秩序”的行为而微微皱眉。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
他只是走到女儿身边，半蹲下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语气，轻声解释道：“嗯，这是爸爸很小的时候画的。从这里，爸爸第一次看到了很远很远的星星，第一次……对这个宇宙产生了好奇。”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
月光透过穹顶边缘的玻璃窗，温柔地洒落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的、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墙上那些泛黄的纸张，眼中闪烁着一种夏雨从未见过的、柔软而复杂的光芒。
那是少年时代不曾磨灭的热忱，是对未知世界最纯粹的向往，也是……他内心深处，从未对人轻易展示过的、最本真的角落。
夏雨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此刻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暖意。
江寒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总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了两份文件。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指节修长干净，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重要的科学实验。
第一份文件，他递给了夏雨。
那是一封打印好的、措辞严谨的英文邮件。标题赫然是：【Regarding the Visiting Scholar Invitation from SAIL, Stanford Uy】。
夏雨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伸出手去接，指尖却不小心，轻轻碰触到了他微凉的手指。
几乎是条件反射，夏雨想要缩回手，却惊讶地发现，江寒这一次……竟然反常地没有立刻抽回。他的手指只是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然后便任由那短暂的、带着暖意的触碰停留在那里。
夏雨的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开。她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那封邮件上。
内容很简洁，是婉拒。
【……非常感谢贵实验室的认可与邀请，经过慎重考虑，因家庭原因，本人目前无法接受为期三年的全职访问学者职位……期待未来能有其他形式的合作机会……】
落款，是江寒清晰有力的签名。
夏雨拿着那封邮件，只觉得指尖微微有些发烫。她抬起头，看向江寒，眼底充满了难以置信。他……真的放弃了？为了她和念念？
江寒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将第二份文件，递到了正好奇地踮着脚尖往这边瞅的江念夏面前。
那是一套打印精美的公寓效果图和购房合同。
“爸爸，这是什么呀？”江念夏好奇地抢过那叠厚厚的图纸，小手指在上面戳来戳去。
“新家。”江寒言简意赅。
夏雨也凑过去看。公寓的地理位置让她心头一动——不在大学附近，也不靠近她的杂志社，而是恰好位于两者之间，一个交通便利、环境清幽的新建小区。
“哇！这个房间！墙上有星星！”江念夏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指着其中一张儿童房的设计图。那面墙被设计成了深蓝色的星空顶，上面点缀着逼真的、仿佛会发光的大小星星。
江寒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眼神柔和了许多，却还是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推了推眼镜，解释道：“嗯，设计师说……小孩子可能会喜欢。”
夏雨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着，一点点变得柔软。她接过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的附加条款。
在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旁边，备注栏里，用他那标志性的、工整严谨的字迹，清晰地写着一份“补充说明”——
【关于斯坦福大学SAIL实验室合作研究计划（国内主导模式）的可行性探讨：1. 确立国内研究基地，组建本地团队；2. 每年申请短期访问（建议时长不超过3个月），进行关键节点实验与学术交流；3. 探索远程协作与数据共享机制……】
这哪里是什么购房合同的备注！这分明是一份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全新的“工作与生活平衡”方案！
冷静，客观，条理清晰，充满了“江氏风格”。却又……和他平日里那种“非黑即白”、“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彻底放弃”的决策方式，截然不同。
夏雨拿着那份合同，看着那段补充说明，再看看眼前这个男人。他依旧挺首着背脊，白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可她却分明感觉到，这个一向习惯用规则和秩序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男人，正在为了她，为了念念，为了这个他想要守护的家，努力地、笨拙地，打破他自己构建了多年的、那个密不透风的舒适圈。
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了夏雨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猛地低下头，慌乱地在自己那个总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帆布包里翻找着什么，动作夸张得像是在寻找一件丢失的稀世珍宝，以此来掩饰自己此刻汹涌的情绪波动。
“纸巾……我的纸巾放哪儿了……”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鼻音浓重。
江寒看着她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是他哪个环节考虑不周？还是这个方案……她并不满意？他习惯了掌控全局，此刻却有些不确定起来。
就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气氛因为她的沉默而微微有些凝固的瞬间——
夏雨却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脸上却绽放出了一抹比窗外星光还要灿烂夺目的笑容。
“江教授，你真是……”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笑意，“……太狡猾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也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份同样打印好的文件。
“喏，给你的惊喜！”她将文件递到江寒面前，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那是一份来自《梧桐》杂志社的、盖着鲜红公章的正式批复函——【关于编辑夏雨申请远程弹性工作制的批复】。
【……经研究决定，同意编辑夏雨同志调整工作模式，采用线上远程办公为主，每周到岗工作时间不少于三个自然日……具体考勤与绩效考核办法另行通知……】
江寒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分量十足的文件，指尖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位平日里在数百人的讲台上都能侃侃而谈、逻辑清晰、从容不迫的大学教授，此刻看着那几行简单的文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夏雨。
而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夏雨又献宝似的，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封面是可爱卡通图案的笔记本。
“当当当当！还有这个！”她将笔记本摊开在江寒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那竟然是一本……关于家庭心理咨询和儿童教育的课堂笔记！
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理论要点和实践方法。从“如何识别并应对儿童分离焦虑”、“建立亲子有效沟通的技巧”，到“青春期女孩心理特点与支持策略”……
江寒难以置信地翻看着。他发现，在很多关键的段落旁边，夏雨都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标记，并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了清晰的标注——
【念念适用：当她因为害怕而哭泣时，先拥抱，再倾听，避免讲道理。】
【可尝试：每周固定“家庭谈心时间”，鼓励念念表达感受，无论好坏。】
【注意：避免在孩子面前争吵，即使意见不合也要私下沟通。】
【江寒可参考：尝试共情，理解比评价更重要。】
每一页，都清晰地标注着“念念”的名字，每一个要点，都具体到了可以立刻实践的应对方案。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甚至偶尔会耍些小聪明的女孩，竟然在他们因为未来而争执不休的时候，默默地、用她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的未来，为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做着如此细致而认真的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