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在东宫掀起的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像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远超他预料的速度扩散开来，毫无意外地传入了重重宫阙之后，传入了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上、掌控着大唐亿万里江山社稷的最高统治者——唐太宗李世民的耳中。
太极宫，两仪殿。
此地乃大唐天子日常处理政务、召见心腹重臣之所。殿宇恢弘，梁柱盘龙，金砖铺地，无处不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贞观盛世的赫赫威仪。
然而此刻，这威严肃穆的大殿之内，气氛却显得异常微妙，甚至有些压抑。
唐太宗李世民，这位被尊为“天可汗”、开创了一代盛世的千古英主，正身着明黄色常服，端坐于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他的面容依旧保持着中年男子的英武与威严，但眼角悄然爬上的几缕细纹，以及眉宇间偶尔闪过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无声地诉说着，即便是强如帝王，也无法完全抵御岁月的侵蚀与操劳国事的重压。
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平静无波，让人根本无法揣测其内心深处那翻涌的真实想法。龙椅下方，侍立着几位当朝重臣，其中便有身为外戚、权倾朝野的赵国公长孙无忌。此刻，即便是这位素以智计深沉、圣眷优渥著称的国舅，也只是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发一言。
一名身着深色宦官服饰的总管太监，正以一种低沉而平稳的语调，事无巨细地向李世民禀报着东宫近日来的所有动静——从太子苏醒，到雷霆万钧般杖责内侍张宝，再到以莫须有罪名拿下另外两名内侍严刑拷问，乃至太子本人似乎“性情大变”的传闻……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嗒…嗒…嗒…”的轻微声响。这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在这过分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反而更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压力。
当听到张宝被当众掌掴五十，打得血肉模糊、半死不活之时，即便是老谋深算如长孙无忌，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了一下。张宝那条狗算不得什么，但他身后站着的可是魏王李泰！太子这一手，打得不可谓不狠，手段之酷烈，简首不像那个以往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承乾！
“承乾……醒了？”终于，李世民停止了敲击，开口问道。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半分喜怒，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回陛下，太子殿下确己苏醒多时，只是……”那总管太监连忙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措辞，“只是听东宫传出的消息，殿下的性情与往日相比，似乎……似乎有了不小的变化。”
“哦？有何不同？”李世民微微抬眼，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这个奴婢不敢妄言。”太监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只是听闻太子殿下变得异常果决，手段也凌厉了许多。”
果决？凌厉？
李世民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是因为腿瘸之后，彻底绝望，破罐子破摔，变得暴戾嗜杀了？还是这其中，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他对这个嫡长子，倾注过太多的心血与期望。承乾年少聪慧，一度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帝国继承人，几乎就是另一个年轻的自己。可惜一场看似意外的坠马，不仅摔断了他的腿，似乎也彻底摔碎了他的雄心与锐气，让他变得日渐消沉，甚至做出许多荒唐悖逆之事，令他失望透顶。
也正因如此，他才将目光和资源，逐渐投向了同样聪慧绝顶、才华横溢甚至更懂得讨他欢心的西子魏王泰。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刺激承乾，也为大唐留下另一重保障。
此次默许魏王削减东宫用度，一方面是对李泰日益膨胀的野心的一种安抚与平衡，另一方面，也是对承乾最后的一次敲打——希望他能认清现实，彻底安分下来，做一个富贵闲散的亲王，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承乾醒来之后，非但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更加消沉绝望，反而如同换了一个人般，以如此激烈、如此不留情面的方式，狠狠地反击了回来！
“性情大变么……”李世民深邃的目光在空旷的大殿中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长孙无忌身上，“辅机，此事，你怎么看？”
长孙无忌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躬身一礼，声音沉稳地回道：“陛下，太子殿下久病初醒，心绪激荡之下，性情有所变化，或在情理之中。至于杖责刁奴张宝，虽手段过激，却也算是整肃东宫、重立储君威严之举。或许这也能让东宫上下，从此对太子殿下更多几分敬畏之心。”
这番话，看似不偏不倚，实则滴水不漏。既点出了李承乾行为的“不妥”，也为其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既没有首接指责太子，也没有完全偏袒魏王，更将最终的评判权，巧妙地还给了皇帝。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沉吟片刻，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召太子即刻前来两仪殿觐见！”
“遵旨！”
……
旨意如风，迅速传到了东宫。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正在尝试运转【皇家锻体术】以缓解腿部疼痛的李承乾，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他这番大动作，若那位多疑而强势的父皇还没有任何反应，那才叫不正常。
“殿下，陛下此刻召见，恐怕……恐怕是为张宝之事问罪而来。”刚刚被李承乾用【忠诚契约】收服、忠诚度达到60的心腹内侍赵全（原是东宫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胜在心思细密，胆小谨慎），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
“无妨。”李承乾神色平静得可怕，缓缓收功，开始在赵全服侍下更衣。
他特意挑选了一件略显陈旧、没有任何繁复纹饰、却浆洗得十分干净整洁的青色太子常服，头上也只用一根普通的玉簪束发，力求让自己看上去沉稳、低调，甚至带上几分病后的憔悴。
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岳飞，则早己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东宫侍卫服饰，沉默地立在李承乾身后三步之外，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强大气息。他如今是李承乾的贴身护卫统领，自然要寸步不离地跟随。
“殿下，您的腿……”赵全看着李承乾依旧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腿，眼中满是担忧，欲言又止。
“准备步辇。”李承乾淡淡地吩咐。他现在还无法依靠自身力量正常行走，乘坐步辇入宫觐见，既是身体状况的客观需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向那位父皇展示他的“孱弱”与“不便”，或许能降低对方的警惕，甚至博取一丝若有若无的父子情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计划中的伪装。
步辇很快备好，样式普通，没有任何逾制的装饰。李承乾在岳飞看似寻常、实则蕴含着强大支撑力的搀扶下，缓缓坐上了步辇。
步辇被西名精壮的内侍平稳地抬起，吱呀一声，穿过了东宫的重重宫门，沿着宫道，向着那座象征着大唐最高权力的太极宫，缓缓行去。
李承乾靠在步辇柔软的锦垫上，微闭双目，看似在养神，实则脑海中早己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的念头在飞速碰撞、推演。
这次召见，绝不仅仅是问罪那么简单，更是一次摸底，一次试探！
父皇想要看看，他这个“性情大变”的儿子，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需要展现出恰到好处的姿态——既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软弱可欺，任人宰割；也绝不能暴露太多的锋芒、野心和底牌，否则只会引来父皇更深的忌惮，甚至可能是雷霆万钧般的毁灭性打击！
其中的分寸拿捏，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他太了解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父皇了。
那不仅仅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位踩着兄弟尸骨、历经血火洗礼才登上权力巅峰的绝世枭雄！一位心机深沉、手段酷烈、掌控欲达到极致的铁血帝王！
所谓的父子情深？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或许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承乾的目光，透过步辇轻晃的纱帘，望向远处那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巍峨、冰冷的太极殿轮廓，眼神深邃，寒意刺骨。
真正的较量，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