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文华殿内,烛火摇曳。
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却驱不散那份凝重的氛围。
朱元璋将毛骧那份薄薄几页纸的奏报,轻轻放在御案之上。
纸张不重,分量却足以压垮一座山。
太子朱标垂手站在一旁,眉宇间带着几分尚未褪尽的少年英气,此刻却也染上了忧色。
刘伯温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内的紧张与他全然无关。
只有他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一丝心绪。
“都看看吧。”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小太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奏报,先呈给太子朱标。
朱标快速阅览,眉头越皱越紧。
伪造宝钞,亏空国库,这等滔天大罪,竟然指向了当朝左丞相胡惟庸。
他年轻的胸膛中,一股怒火难以抑制地升腾。
“父皇!”
朱标看完,猛地抬头,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
“胡惟庸狼子野心,胆大包天!竟敢行此等同于谋逆之事!”
“儿臣恳请父皇,即刻下令,查抄胡惟庸相府,将其格杀,以儆效尤!”
年轻的太子,眼中闪烁着对罪恶的深恶痛绝,以及一丝急于证明自己的决断。
在他看来,证据虽未确凿,但指向己明,对待这等国贼,无需再多犹豫。
杀伐果断,方显皇家威严。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目光转向刘伯温。
刘伯温接过奏报,细细看过,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的心中掂量了数遍。
他放下奏报,微微躬身。
“陛下。”
“此事,干系重大。”
“毛指挥使所查,虽条条线索指向胡相国,但终究,如他所言,尚无首接铁证。”
刘伯温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胡相国深得陛下信任,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若无确凿证据,仅凭这些推断便贸然动手,恐怕会引起朝局动荡,人心不安呐。”
他这话,听着像是在为胡惟庸开脱。
似乎在劝皇帝三思。
又似乎在暗示,胡惟庸的根基,远比想象中要深。
动他,不容易。
朱标听了,有些不忿。
“刘先生!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等巨蠹蛀空我大明江山不成?”
“国库的亏空,难道还不够触目惊心吗?”
刘伯温微微一笑,并不与太子争辩。
“太子殿下息怒。”
“臣并非包庇,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方能万全。”
老狐狸。
朱元璋心中冷哼一声。
他岂能听不出刘伯温的弦外之音?
名为开脱,实则是在提醒他,胡惟庸这条大鱼,牵一发而动全身。
真要硬碰硬,怕是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这老家伙,滑溜得很。
既不想得罪胡惟庸,也不想让自己这个皇帝难做。
“伯温啊。”
朱元璋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你说的,咱明白。”
“首接定罪,确实仓促了些。”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
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着这敲击声,愈发凝滞。
“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既然有这么多线索指向他,那他胡惟庸,就脱不了干系。”
朱元璋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这样吧。”
“明日早朝,你以左都御史的身份,参他一本。”
“就说他……嗯,结党营私,专权跋扈。”
“先将他这个左丞相的位子,给咱撸下来,晾一晾。”
“让他也知道知道,这大明,究竟是谁的天下!”
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先剪其羽翼,再断其根基。
刘伯温心中一凛。
来了。
皇帝这是要借他的手,敲山震虎!
不,这是首接打虎了!
只是,这罪名……
“陛下。”
刘伯温硬着头皮开口。
“结党营私,专权跋扈……这些,亦需凭据啊。”
“臣空口白牙,恐怕难以服众,反而会说臣与胡相国有私怨,公报私仇。”
这烫手的山芋,他是一万个不想接。
胡惟庸可不是什么善茬。
真把他惹急了,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凭据?”
“他胡惟庸这些年,党同伐异,安插亲信,难道还少了吗?”
“你身为左都御史,风闻奏事,本就是你的职责。”
“咱让你参他,你就参。”
“至于凭据,朝堂之上,自有分晓。”
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命令。
刘伯温心中暗叹一声。
得。
这差事,是躲不过去了。
他知道,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有了全盘的考量。
自己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
“臣……遵旨。”
刘伯温深深一揖。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只希望,皇帝的刀,够快,够准。
朱标站在一旁,听着父皇与刘伯温的对话,眼中充满了困惑。
他有些不明白。
既然父皇己经认定了胡惟庸有问题,为何不首接雷霆一击,将其拿下?
反而要如此大费周章,让刘先生去弹劾?
还要先罢相?
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万一胡惟庸狗急跳墙,岂不更麻烦?
“父皇。”朱标忍不住开口。
“儿臣不明白。”
“为何不首接……”
他做了个抓捕的手势。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考较。
“标儿,你还年轻。”
“朝堂之事,并非简单的打打杀杀。”
“胡惟庸是丞相,是百官之首。”
“他若真是清白的,咱错杀了他,寒的是天下臣子的心。”
“他若真有罪,咱也要让他罪有应得,让天下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更何况……”
朱元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背后,可不止他一个人。”
“咱要钓的,是一条大鱼。不,是一群大鱼。”
“明日早朝,你如此这般……”
朱元璋压低了声音,对着朱标耳语了几句。
朱标听着,脸上的困惑之色更浓。
让他在朝堂上,安排人……为胡惟庸说话?
这……这是什么操作?
父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父皇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其深意。
“儿臣……明白了。”
朱标躬身领命,尽管心中依旧疑云重重。
他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