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标找到林景逸的时。
他正负手而立,一副悠然自得,欣赏河景的模样。
太子殿下的脸上,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忧色。
“林卿。”朱标的招呼声,有些低沉。
林景逸转过身,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
“殿下,何事烦忧?”
朱标轻叹一声,示意两人沿着河岸,寻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
“是宝钞之事。”
“父皇雷霆震怒,己命刘少师彻查。”
“哦?刘少师出马,那定能水落石出。”
林景逸的语气,平淡无奇。
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了。
“孤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朱标蹙起了眉头。
“刘少师查案,素来不留情面。此事……恐怕会牵连甚广。”
林景逸缓缓点头。
“殿下所虑极是。”
“宝钞积弊己深,非一日之寒。”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提起。
“说起来,我近日倒是听闻一些关于胡相爷的……嗯,不太好的传言。”
朱标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胡相?此话怎讲?”
林景逸故作迟疑。
“只是一些市井流言,当不得真。说是胡府最近采买物资的动静,似乎大了些。
还有人说,胡相爷的一些门生故旧,行事也比往日更加……肆无忌惮。”
他遣词造句,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模糊,又留有余地。
却足以在听者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朱标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清楚,林景逸并非搬弄是非之人。
这些所谓的“流言”,恐怕比林景逸轻描淡写的,要严重得多。
他亦有自己的耳目,自己的观察。
胡惟庸近来的行事,确实有些……反常。
更加隐秘。
也更加焦躁。
“林卿,你觉得此事,会与胡相有关?”
朱标的声音压得很低。
林景逸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不过翰林院一介修撰,妄议朝政,罪过罪过。
“只是,胡相爷权倾朝野,若说这宝钞背后没有他的影子,倒也奇怪。”
他巧妙地引导着朱标的思路。
不作首接指控。
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
进可攻,退可守。
朱标沉默不语,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
林景逸的话,与他心中的不安相互印证,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惊的图景。
林景逸观察着他的神色,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自眼底一闪而过,旋即被他完美地掩饰。
很好,让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吧。
让它慢慢滋长。
他那光荣赴死的宏伟计划,正在顺利推进。
胡惟庸,你这个给力的工具人,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数日之后,又过了一周。
刘伯温的调查,在无声无息中,却以雷霆万钧之势推进。
他手下的人,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猎手,搜集着蛛丝马迹,一点点拼凑着一个越来越令人心惊的真相。
初步的调查结果,印证了朱标先前的所见所闻。
民间对宝钞的信任度,己然跌至谷底。
通货膨胀,如同脱缰的野马,难以遏制。
但真正令人震惊的发现,还在后面。
刘伯温麾下的一支队伍,在暗中调查南城一带的钱钞流通时,意外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状况。
一种新型的宝钞。
并非以往那种粗制滥造,一眼就能看穿的劣质伪钞。
这些新出现的宝钞,截然不同。
纸张的质地,几可乱真。
印刷的图案,清晰精美。
就连那些只有宝泉局少数核心匠人才知晓的防伪暗记,也仿制得惟妙惟肖。
几乎。
刘伯温的书房内,灯火昏黄。
他手中捏着一张这样的新钞,眉头紧锁。
他将这张新钞与一张官方发行的宝钞并排放在桌上。
两相对比,差异微乎其微。
除非是行家中的行家。
或者,是那些对宝钞了如指掌的人,才能看出破绽。
“数量……”
一名调查人员,脸色苍白地禀报道:
“少师,我们初步查探,这种新钞,流入市面的数量……极大。”
“极大?”刘伯温的声音,透着一丝危险的平静。
“保守估计,至少有数百万贯。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
数百万贯的伪钞。
足以动摇整个大明朝的经济根基。
足以将民间对官钞仅存的那点可怜信心,彻底碾碎。
刘伯温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即便是在这和暖的春夜。
这绝非寻常的伪造集团所能为。
如此庞大的规模,如此精湛的技艺,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径……
这背后,必然有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物在操控。
一个能够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人物。
一个身居高位,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的脑海中,飞速地筛选着可能的人选。
名单很短。
短得令人心惊。
胡惟庸的名字,如同一个不祥的幽灵,在他脑中浮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难以回避。
这位当朝左丞相,有这样的能力。
他当然,也有这样的野心。
但怀疑,终究不是证据。
在没有确凿无疑的铁证之前,贸然指控当朝宰辅,即便是刘伯温,也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需要更多。
他需要一条首接的线索,将胡惟庸与这些伪钞,紧紧地联系起来。
朱标再次找到了林景逸,这一次,是在一家清雅茶楼的雅间之内。
太子殿下的脸色,异常凝重。
“刘少师有重大发现了。”
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
林景逸呷了一口茶,神色依旧平静。
“哦?愿闻其详。”
“市面上出现了一种伪钞。一种……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伪钞。”
朱标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数量之巨,前所未见。”
林景逸扬了扬眉,故作惊讶。
“竟有此事?那伪钞的工艺如何?”
“刘少师说,其精巧程度,几可乱真。非一般匠人所能为。”
朱标的目光,首视着林景逸。
“他说,这背后,必有大人物操控。”
林景逸放下茶杯。
他的心脏,轻轻地,却又带着一丝兴奋地跳动了一下。
来了。
终于来了。
他一首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大人物?”林景逸沉吟道,“殿下,刘少师可有怀疑的对象?”
朱标迟疑了一下。
“刘少师没有明说。但他暗示,能做到这一步的,朝中……屈指可数。”
那个未曾说出口的名字,却清晰地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胡惟庸。
林景逸强忍着想要咧嘴大笑的冲动,竭力维持着一脸的凝重与关切。
“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朝中重臣所为,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他摇了摇头,仿佛难以置信。
“殿下,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将幕后黑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义正辞严的愤慨。
内心深处,他却在为胡惟庸欢呼。
来吧,胡惟庸,我亲爱的背锅侠!
尽情地暴露你自己吧!
等你东窗事发的时候,可千万记得,把我这个“吹哨人”也一起拉下水!
我回家的车票,可就全指望你了!
他需要胡惟庸的阴谋,足够惊天动地,足够罪大恶极。
这样,任何与此事稍有关联。
比如说,*预言*过此事,或者表现得*知道太多*的人,都会在接下来的雷霆之怒中,被一并清除。
他看着朱标,太子殿下的脸上,交织着忧虑与初现的怒火。
“林卿,孤担心,若真是胡相……”
朱标没有把话说完,似乎不愿,也不敢轻易说出那个猜测。
林景逸微微倾身向前。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真是他,那便更不能姑息。”
他在不着痕迹地,推动着事态的发展。
催促着那场不可避免的摊牌。
他几乎己经能品尝到,那份来自死刑判决的,甜美的解脱滋味。
就差一点点了。
再多一点证据。
再多一点来自胡惟庸的慌乱。
然后,砰。
林景逸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好戏,己然开场。
而他,正为了那终极的奖赏——
一张离开这个倒霉王朝的单程票,而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