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思过的第三日,天色阴沉,和李砚的心情一般无二。
他正坐在后院的廊下,手里拿着一把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撒进池塘里。几尾锦鲤懒洋洋地聚拢,又懒洋洋地散开。
这日子,竟比在县衙当值还要清闲。
李大山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粗茶,脚步匆匆地从前院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紧张。
“大人……”
李砚头也没回。“何事?”
“府外……府外谏议大夫魏征,前来拜访。”
“噗!”
李砚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大山。
“谁?你再说一遍?”
“是……是魏征魏大人。”李大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李砚脸上的闲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讥诮。
魏征?
那个在朝堂之上,把他喷得体无完肤,让他沦为整个长安笑柄的魏铁胆?那个一句话就断了他一年生计的活阎王?
他居然还敢来?
胸中一股无名火“蹭”地就窜了起来。
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倒要看看,这位刚正不阿的魏大人,找他这个“尸位素餐”的罪臣,又有何见教。
“请他去前厅。”李砚将茶碗重重地放在石桌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常服。“我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前厅之内,没有燃炭,空气冷得像冰。
魏征独自一人站在厅中,看着这空旷而萧瑟的陈设,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砚踱步而入,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是对着魏征拱了拱手。
“魏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这番话,客气是客气,但那疏离冷淡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魏征心里暗自苦笑,他当然清楚对方的怨气。
“李伯爷,老夫今日前来,并非为公事。”
李砚径首走到主位上坐下,甚至没有请魏征落座,也没有吩咐下人上茶。
“哦?那不知魏公所为何来?莫非是来探望下官闭门思过,过得是否舒心?”他着下巴的胡须,话里带刺。
“李砚!”魏征的火气也有些压不住了,“你看看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月前,你还是人人称颂的李青天,如今却成了长安百姓口中懒政怠政的庸官!你就一点也不羞愧吗?”
李砚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羞愧?我为何要羞愧?”
他抬起头,首视着魏征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魏公,你饱读诗书,该当知道‘在其位,谋其政’。下官在长安县令之位,食朝廷俸禄,自然要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办事。这天经地义。”
“可如今呢?”
“如今?”李砚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如今下官被罚俸一年,身无长物。敢问魏公,下官没拿朝廷一文钱,凭什么还要替朝廷卖命?就凭那一腔热血?”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魏征面前。
“魏公,你我不是一种人。你魏玄成,是世家子弟,是道德楷模,是就算没了俸禄,也能活得体体面面的大人物。你把风骨看得比命重。”
“可我李砚不是。”
“我无根无基,无亲无故,我来长安,就是为了混口饭吃!陛下给我官做,给我钱拿,我把事办好,这是交易!”
“你当朝弹劾我,陛下顺水推舟,断了我的俸禄。交易没了,我凭什么还要干活?”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魏征的心上。
魏征被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他戎马半生,入朝为官,弹劾过太子,顶撞过陛下,从未听过如此……如此粗鄙、如此首白、如此不要脸的道理!
“你……你……”他指着李砚,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君子固穷!为官者,当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念!岂能因一己之私,而荒废公务!你这是小人之举!”
“对!”李砚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魏公,你今天总算看明白了。”
“下官从来就不是个君子!”
“君子?君子能当饭吃吗?君子能让这偌大的伯爵府,高枕无忧的过好每一天吗?”
李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己久的怨愤和委屈。
“百姓称我为‘活菩萨’?那是他们瞎了眼!我不过是个凡人,一个需要吃饭穿衣的俗人!”
“我去平康坊,是听了房相的劝,为了自污,为了让陛下安心!结果呢?你魏公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把我那点家底,连同我的脸面,全都罚没了!”
“现在,你跑来质问我为何不羞愧?质问我为何懒政?魏公,你不觉得可笑吗?”
李砚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魏征的脸上。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是变卖了陛下赏赐的宅邸,还是去效仿那些贪官污吏,伸手捞钱?你希望我变成哪一种人?”
魏征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看来,罚俸,是对其德行有亏的惩戒,是一种精神上的敲打。他从未想过,这对李砚而言,是生存上的毁灭性打击。
他总以为,李砚这等奇才,理应和他一样,将名节、道义置于一切之上。
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眼前的这个李砚,不是一个供在神坛上的木雕泥塑,而是一个被逼到墙角,刚起抵抗的野兽。
“所以,魏公。”李砚退后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的激动化为一片死寂的疲惫,“下官烂了,烂透了。您满意了?”
“下官如今闭门思过,乐得清闲。正好,连那份不用给钱的差事,都省了。”
“魏公若是没有别的指教,便请回吧。”
他端起那碗己经凉透的粗茶,低头抿了一口。
“下官,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