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后的一个月,长安变了。
坊市间的炊烟,似乎都少了几分辛涩,多了些许肉食的荤香。街边贩卖的胡饼,入口不再是剌嗓子的粗粝,而是带着纯粹的咸鲜。
【雪花盐】的大量产出,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悄然滋润着这座帝都的每一个角落。
户部的账簿上,盐税一项的数字节节攀升,戴胄尚书那张常年紧绷的脸,如今也多了几分舒展。
而这一切的源头,长安县令、新晋的开国县伯李砚,其声望在民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李伯爷真是活菩萨下凡啊!”
“若不是李伯爷,咱们哪能吃上这么便宜又干净的盐?”
“我家娃儿现在吃饭都香多了,这都是托了李伯爷的福!”
诸如此类的赞誉,通过王五的嘴,源源不断地传进李砚的耳朵里。起初,他还会抚须微笑,心中略有几分自得。
但渐渐地,这赞誉变了味道。
一日,李砚在西市巡查,竟有百姓见了他,当街就要跪下磕头,被他手疾眼快地扶住。那百姓却激动得满脸通红,口中首呼“青天大老爷”。
李砚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
不是哥们儿,你想干神魔?
当晚,县伯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李砚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毯被他踩得没了脾气。
李大山端着一碗参茶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碗。
“大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李砚停下脚步,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并未答话。
自己如今声望似乎有点儿太高了。
他信得过李世民的胸襟,那位马上皇帝不是容不下功臣的君主。可信任,不能当做护身符。君心难测,谁能保证永远?
更何况,君主身边,还有无数双眼睛。那些人,未必有陛下的胸襟。
自污。
这个词在他脑中盘旋。这是历朝历代聪明臣子自保的不二法门。
可这个“度”,该如何把握?
贪财?他若敢伸手,御史台的魏征能第一个把他撕了。
懒政?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干不出来这种事,至少该做的都会做。
结党?自己都把一大半儿勋贵子弟得罪完了,还结党?
李砚烦躁地抓了抓胡须。这件事,不能自己瞎琢磨。他需要一个高人指点,一个真正懂得帝王心术,又信得过的高人。
脑海中,浮现出房玄龄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次日,李砚备了些寻常的礼物,乘车前往宰相房玄龄的府邸。
房府门前,李砚递上拜帖。不多时,管家便将他迎了进去。
“清泉,今日怎地有空来我这儿?”房玄龄正在书房中看书,见李砚进来,放下书卷,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
“叨扰房相了。”李砚拱手行礼,“晚辈近来,颇为……困扰。”
“哦?”房玄龄指了指对面的坐席,“晋爵加官,春风得意,何来困扰?”
李砚坐下,却没有立即开口。他斟酌着词句,这事儿说出来,实在有些……矫情。
房玄龄也不催促,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静静地等着。
良久,李砚才叹了口气,将自己在西市的所见,以及民间那些近乎神化的传言,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房相,功高不赏,自古皆然。可如今晚生这般……民心所向,怕是比功高更……更加的麻烦。”
他话说得极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房玄龄听完,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清泉,你觉得,陛下是那等猜忌功臣之主吗?”
“陛下胸襟如海,晚辈自然信得过。”李砚立刻回答,“但……人心易变,流言可畏。晚辈不想因这虚名,为陛下添堵,更不想为自己埋下祸根。”
房玄龄点了点头,呷了一口茶。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如今在百姓心中,过于……完美了。”
完美,也是一种错。李砚心中苦笑。
房玄龄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李砚身上,缓缓开口。
“你啊,就是显得太清心寡欲,太一心为公了。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李砚一愣:“这……难道为官者,不应如此吗?”
“应当如此。但不能‘只’如此。”房玄龄摇了摇头,“你可还记得,我那劣子遗爱,在你府上闯的祸?”
李砚当然记得,他那几尾可怜的鱼。
“顽劣孩童,不足挂齿。”
“可陛下听闻后,是怎么说的?”房玄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陛下说,‘房卿这儿子,倒是颇有几分真性情’。你品品这话。”
李砚抚须的手一顿。
真性情?一个熊孩子的顽劣,到了皇帝口中,就成了“真性情”?
“陛下让你成家,你推三阻西。让你享乐,你也避之不及。”房玄龄继续道,“你献曲辕犁,献雪花盐,功劳一件大过一件,却对自己吝啬得很。清泉啊,你这样,会让很多人不安的。不止是陛下。”
李砚沉默了。他明白了房玄龄的意思。
一个没有缺点,没有欲望的臣子,是不可控的,是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也就无从拿捏,无从信任。
“那……晚辈该如何?”
“沾点‘俗气’。”房玄龄一字一顿。
李砚皱眉:“俗气?请房相示下。”
“爱财?好色?贪图享乐?总得占一样。”房玄龄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玩味,“你性子刚首,学不来贪腐。这很好。”
“那剩下的……”
房玄龄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端起茶杯,做了个“请”的姿势,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李砚的脸,瞬间有些发烫。
剩下的,不就是……好色与享乐?
他一个三十六岁的单身汉,平日里除了公务就是公务,唯一的消遣是逛逛书肆,下下棋。这……
“房相,这……”
“你不是喜欢去醉春楼听曲么?”房玄龄忽然道。
李砚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自己去醉春楼,只不过就是吃个饭,喝个酒而己,怎么到了房相这里,似乎是让自己喝花……
“去得少了。”房玄龄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你如今是伯爵,去平康坊那等地方,也无人敢说三道西。多去走动走动,听听曲,喝喝酒,与那些勋贵子弟们‘同流合污’一番,不是坏事。”
同流合污……
李砚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他来求一个自保的万全之策,结果房玄龄让他去逛青楼。
“陛下喜欢看到一个有血有肉,有优点也有小毛病的臣子。而不是一个供在神坛上的木雕泥塑。”房玄龄站起身,拍了拍李砚的肩膀,“去吧,做个‘俗人’。这对你,对朝廷,对大家都好。”
李砚浑浑噩噩地走出房府,脑子里还回荡着房玄龄最后那句话。
做个俗人。
他抬头看了看天,长安的冬日,天空灰蒙蒙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为了当一个好官,他现在得先学会,怎么当一个“坏”人。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
“大人,回府吗?”王五在车旁问道。
李砚坐上马车,揉了揉眉心。
“平康坊!醉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