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的影子刚刚消失在房府的月亮门外,李砚便觉背心一阵湿凉。
方才在陛下与房相面前强撑的镇定,此刻如同被抽走了筋骨的傀儡,轰然垮塌。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端午粽叶的微甜,却也裹挟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
房玄龄踱步过来,温和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李县令,陛下今日这番安排,你……”
李砚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
“房相,下官……下官只觉肩上又多了几座山。”
“是圣上的信任。”
房玄龄的语声不高。
李砚心中却是一动。
信任?或许。
但这份信任,未免太过沉重。
查处勋贵子弟,听着便让人头皮发麻,他都怕自己中途就被那些二代给打了。
这与崔家谋逆、魏康通匪截然不同。
前者是剜除毒瘤,后者是斩断黑手,皆是罪证确凿,大义在手。
可如今这个差事,却像是要在锦绣堆里挑拣虱子,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甚至燎原。
那些子弟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家族,是朝堂上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陛下也是用心良苦。”
房玄龄意有所指。
“长安城要长治久安,便不能只盯着那些明面上的盗匪凶徒。”
李砚默然。
这个道理,他懂。
只是,这把刀,为何偏偏递到了自己手中?
他抚了抚下颌的长髯,那精心修剪的胡须,此刻却仿佛也沾染了几分愁绪。
“房相,此事……下官当真不知从何处着手。”
这并非推诿,而是实情。
房玄龄微微一笑。
“陛下既点了你的将,自然信你的本事。”
“老夫也相信。”
他拍了拍李砚的肩。
“万事开头难。先摸清脉络,再徐图之。”
“多谢房相指点。”
李砚躬身一礼。
从房府出来,己是薄暮时分。
街市上的喧嚣似乎远了一些,李砚的脚步却有些虚浮。
他没有首接回县衙,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端午的艾草香气,龙舟竞渡的隐约喝彩,都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脑海中,陛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反复回放。
“朕要你,去查一查这些所谓的‘风雅集会’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
“朕不要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朕要真凭实据。”
“三十六岁,不小了。”
“总不能一首形单影只。”
成家立业……
李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自己这个魂穿二十载的异乡客,连身家性命都时常悬于一线,何谈成家?
将无辜女子卷入这长安城的波诡云谲之中,他做不到。
博陵崔氏的余孽是否还在暗处窥伺?
今日这桩差事,又会得罪多少权贵?
他不敢想。
回到圣上亲赐的新宅,空旷的厅堂更显冷清。
李砚没有点灯,任由自己隐入黑暗。
后悔吗?
当圣上那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当那句“朕要你”说出口时,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君命如山。
他只能接,也必须接好。
只是这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想起那封用【紫流霞】墨写的匿名信,警告他莫要因小失大,自误前程。
如今这差事,比那匠人陈西的案子,不知要“大”上多少倍。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次日一早,李砚去了县衙。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尚算清明。
王五见他进来,连忙上前。
“大人,您昨夜……”
李砚摆了摆手。
“无事。”
他径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许久,他才开口。
“王五。”
“卑职在。”
王五肃立。
李砚沉吟片刻,措辞谨慎。
“近来,本官听闻长安城中,有些……嗯,年轻的二代们,行事颇为张扬。”
王五一愣,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突然关注起这些纨绔子弟。
“大人指的是……”
“他们的日常消遣,聚会场所,往来交游,你可留意过?”
李砚问得轻描淡写。
王五挠了挠头。
“大人,这些勋贵们,大多非富即贵,平素里,咱们县衙也……也不太好管束。”
“本官并非要管束。”
李砚纠正道。
“只是想了解一二。”
“长安城是天子脚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不察。”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王五思索着。
“要说这些勋贵们,最常去的,自然是平康坊。”
“不过,真正顶尖的那几家子弟,怕是还有些更私密的去处。”
“哦?”
李砚眉梢微动。
“比如?”
“这个……卑职也只是道听途说。”
王五有些犹豫。
“有些是某些权贵私设的别院,有些则是城外山水间的庄子。”
“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李砚微微颔首。
这与他预想的差不多。
“你先去暗中打听一番。”
李砚吩咐道。
“有哪些勋贵,近来名头较响,行事出格?”
“他们常在何处聚集?都与何人往来?”
“记住,此事万不可张扬,只需暗中留意,收集些皮毛消息便可。”
“切莫惊动任何人。”
王五心中一凛,听出李砚语气中的郑重。
“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还有。”
李砚补充道。
“城中那些贩售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名贵笔墨纸砚的铺子,尤其是那些专做勋贵子弟生意的,也留意一下他们的流水账目,看看有无异常的大宗交易,或是某些特殊的定制之物。”
王五一一记下。
“大人,此事……可是与什么案子有关?”
王五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砚看了他一眼。
“不该问的,便不要问。”
“你只需办好本官交代的事情。”
“是,卑职失言。”
王五连忙垂首。
待王五退下,李砚独自坐在堂上,面前摊开一张长安城的舆图。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平康坊的位置。
然后,又移向那些标记着达官贵人府邸的区域。
一个个显赫的姓氏,在他脑中掠过。
这长安城,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而那些勋贵子弟,便是网上最活跃,也最容易触动整张网的飞虫。
他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第一笔,该从何处开始?
一个名字,一个地点,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再次抚了抚下颌的长髯,望向门前,良久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