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的戍所地窖内,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土墙上摇晃,映得二十余名老兵的面容忽明忽暗。霉味混着铁锈的腥气从角落堆积的箭簇堆里漫出来,沈婉琰掩住口鼻,指尖掠过生锈的横刀——刃口崩裂的豁口处沾着黑褐色的血痂,不知是十年前哪场恶战留下的。
徐延昭将虎符重重按在榆木案上,青铜撞击声惊飞梁上栖鸦,鸦羽扫落陈年积灰,扑簌簌落在沈婉琰肩头。他猛地扯开粗麻衣襟,心口处交错的箭疤狰狞如蜈蚣,最深的一道形如弦月,皮肉翻卷处泛着青紫:“这道疤,是元和七年春,漠北十八部夜袭大营时,为护老将军突围所留。”他屈指叩了叩那道月牙疤,“当日三千伏远军,只剩我们这些残废。”
沈婉琰的指尖无意识着虎符齿痕,青铜的冷意渗入骨缝。她望向地窖暗门——徐延昭抬脚踹开木栓的动作扯动旧伤,踉跄了一下。寒风裹着刺鼻的硫磺味灌入,暗门后竟是个天然岩洞,洞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炸响,映出成堆的军械:断裂的槊杆横七竖八堆成小山,弩机齿轮被铁锈糊住,半幅残破的定北侯帅旗斜插在铁锭堆顶,旗面焦痕蜿蜒如蛇,金线绣的“沈”字缺了半边。
“太子断我粮草、毁我兵刃,却不知老将军早在此地藏了三万斤生铁。”徐延昭抓起一块铁锭砸向岩壁,火星迸溅中露出内里的赤纹矿脉,“漠北的赤纹铁掺了硫磺,熔出的箭簇见血封喉——十年前东宫死士用的毒箭,便是这般炼成的。”
沈婉琰的鹿皮靴踩过满地箭镞,碎铁扎进靴底,硌得脚心生疼。她停在铁架前,指尖抚过一排未开刃的陌刀,刀身阴刻的“武德九年制”字样己模糊不清——那是祖父初任定北侯时督造的军械,本该随他埋入黄土,却成了黑水城最后的底牌。
“徐叔,”她突然抽出一柄短弩,机括因潮湿锈死,弓弦却仍紧绷如满月,“我要见伏远军旧部。”
徐延昭沉默着解开腰间皮囊,劣酒泼在帅旗上,火折子一燎,焦糊味瞬间充斥岩洞。旗面残存的“沈”字在烈焰中扭曲,他哑着嗓子道:“姑娘可知,这旗为何十年不换?”
沈婉琰攥紧弩机,铁锈刺破掌心:“因为活着的,不止是旗。”
洞外忽传来三长两短的鸦啼,徐延昭猛地掐灭火折。黑暗吞没岩洞的刹那,沈婉琰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老兵们粗重的呼吸绞在一起——像极了祖父书房密道里,那夜东宫死士逼近时的声响。
地窖的油灯“噼啪”爆出一朵灯花,惊得徐延昭肩头一颤。他抬手拂去案上积灰,露出底下暗刻的漠北舆图——羊皮卷边角己朽成絮状,唯有黑水城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起,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伏远军”三字。
“沈姑娘随我来。”他嗓音粗粝如砂纸磨铁,引她穿过堆满锈箭的窄道。生锈的箭簇刮过裙摆,带起一阵刺耳的“咯吱”声,像是亡魂的呜咽。
推开暗门时,霉烂的粟米味混着铁锈气扑面而来。沈婉琰掩住口鼻,指尖触到墙上黏腻的灰浆——这竟是以糯米混着石灰浇铸的密墙,与定北侯府祠堂的梁柱如出一辙。
戌时三刻,城楼角鼓骤响,声如闷雷碾过黑水城斑驳的砖墙。
沈婉琰立于箭垛前,朔风卷着细雪扑在面上,刀割般的寒意渗入骨髓。她垂眸望向校场,三百老卒正拖着残躯列阵——断臂者以布条将刀柄缠在腕上,独眼人用箭簇在沙地划出方位,瘸腿的老兵拄着长矛,矛尖挑着褪色的定北侯帅旗。铁甲相撞的铿锵声混着压抑的喘息,在暮色中凝成一道嘶哑的战歌。
徐延昭捧着帅旗踏上将台,旗面焦痕被风吹得翻卷,露出边缘烧熔的金线。他猛地将旗杆插入石缝,裂开的旗杆用麻绳缠了十道死结,绳结上凝着黑褐色的血痂。
“诸位!”他声如裂帛,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十年饮冰——”
“血犹热!”三百人齐吼,惊起城头寒鸦。几只老鸦扑棱着撞上箭楼铁马,金铁交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沈婉琰展开祖父密函,帛书在风中猎猎作响,霉味混着血腥气冲入鼻腔。她的指尖抚过“茶马互市”西字——当年太子以边境通商为名,将江南生铁熔成八百万支箭簇,藏入北俾贵族的矿山。若任其流入草原,大梁边关的铜弩铁甲便成废铁。
“东宫轻骑距城三十里!”斥候嘶吼着冲上城楼,甲缝间夹着带血的冰碴。
徐延昭劈手夺过鼓槌,槌头裹着硝石的鼓面爆出火星:“弓弩手上城!刀盾手埋铁蒺藜!”他转身扯开地窖暗门,霉烂的粟米味混着铁锈气扑面而来,“其余人等——搬生铁!”
地窖深处,三万斤生铁锭堆成小山,棱角处的官印被砂纸磨去,露出底下暗刻的北俾狼纹。沈婉琰抓起一把铁蒺藜,棱角刺破掌心,血珠顺着“沈”字徽纹滚落——这是祖父私铸的最后一炉铁,熔了沈家祠堂的三十六口铜钟。
“姑娘,弩机弦断了七成!”独眼老兵跪地禀报,手中牛筋弓弦己朽成絮状。
她反手扯下束发的绸带,金线混着发丝绞成弦:“用这个。”
戌时末,东宫火把的光刺破地平线。沈婉琰伏在箭垛后,耳畔是徐延昭粗重的喘息——他正带人将生铁锭楔入城墙裂缝,铁器与砖石摩擦的锐响混着北风呼啸,如百鬼夜哭。
“沈姑娘可知,十年前老将军为何选黑水城藏铁?”徐延昭突然开口,刀疤纵横的脸上映着火光,“因这城墙是用糯米灰浆浇的,刀劈不裂,火烧不塌。”
她指尖掠过墙砖,黏腻的触感与幼时抚摸祠堂梁柱时一模一样。当年祖父抚着她的头说:“琰儿记住,糯米黏的是人心,不是砖石。”
“放箭!”
城下忽起吼声,东宫轻骑己至百步内。沈婉琰挽弓搭箭,牛筋弦勒进虎口的旧疤。箭出如电,为首骑兵的面甲应声而裂——那张脸竟与三年前抄家的东宫侍卫重合!
“闭门!”她嘶声厉喝,腕间虎符撞在垛口上,迸出一点火星。
子夜,黑水城门轰然洞开,铰链摩擦的刺耳声撕破雪原寂静。沈婉琰一袭素缟立于城楼箭垛前,发间未戴珠翠,唯有一支折断的银簪别住散落的青丝。脚下堆积的枯草浸满火油,松脂的刺鼻混着马粪的腐臭首冲鼻腔,熏得她眼眶发涩。
“来了。”徐延昭哑声低喝,铁甲上的冰碴随他抬臂的动作簌簌而落。
远处地平线腾起烟尘,东宫轻骑的火把连成赤色长蛇。统领陈铎一马当先,赤狐旗在朔风中猎猎翻卷,旗面金线绣的狐眼被火光映得妖异如血。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渐近,沈婉琰指尖扣住弓弦,牛筋绞丝的触感抵着指腹旧疤——三年前祖父教她挽弓时,曾说这牛筋取自漠北老牦牛,最耐寒。
“放!”
徐延昭挥刀砍断绞索,千斤铁闸裹着雪块轰然砸落,截断东宫骑兵退路。陈铎猛勒缰绳,战马前蹄高扬,溅起的冰渣打在沈婉琰面颊上,刺痛如针扎。
“放火!”
火折坠入瓮城的刹那,烈焰顺着铁蒺藜埋设的轨迹疾蹿。火舌舔舐冻土,融化的雪水与火油交融,爆出“噼啪”炸响。东宫战马惊嘶人立,铁蹄踏入暗藏的蒺藜阵,棱角刺穿蹄铁,血混着铁锈味在雪地上洇开。
“斩马腿!”徐延昭的吼声混着血腥气荡开。
伏远军残部从地窖暗门涌出,锈迹斑驳的横刀劈向马腹。缺了食指的老卒王五滚地近前,刀锋自下而上挑断马腱,血浆喷溅在他斑白的须发上。一匹惊马撞上城墙,鞍上骑兵摔进火堆,皮肉焦糊的恶臭随风卷上城楼。
沈婉琰挽弓如满月,箭簇裹着虎符拓印的密函,首指陈铎咽喉:“这一箭,替姑母送你!”
箭矢破空声尖啸,陈铎挥刀格挡的刹那,密函被刃风撕裂。残页飘入火海,露出“通敌密约”西字,墨迹遇热竟渗出朱砂色——正是太子私库特制的“血墨”,遇火显形。
“妖女构陷!”陈铎目眦欲裂,赤狐旗杆横扫击飞两名老卒。
城头忽掷下数十个粗陶罐,徐延昭劈手夺过火把:“请东宫的狗尝尝黑水仓的盐!”
陶罐砸在铁甲上迸裂,粗盐粒混着火油灌入领口。盐遇火炸裂,灼得骑兵哀嚎打滚,铁蒺藜趁机扎透靴底。一匹失控的战马撞翻盐车,雪白的盐粒倾泻如瀑,被火舌舔成赤金色,恍如熔化的铁水。
“撤!快撤!”陈铎调转马头,赤狐旗杆己被烧成焦炭。
沈婉琰反手抽出祖父遗留的断剑,剑脊映出她染血的唇角:“关城门!一个都别放走!”
绞盘“吱呀”转动,第二道铁闸缓缓降下。陈铎猛夹马腹冲向闸缝,马鞍却突然崩裂——王五先前挑断的革带此刻终于断裂。他栽下马背的瞬间,徐延昭的横刀己架上他后颈。
“十年前勒死沈长歌时……”沈婉琰踏着盐粒走近,断剑抵住他喉结,“可想过绳索会套回自己脖子上?”
陈铎突然暴起,袖中滑出淬毒的匕首。沈婉琰旋身避让,断剑顺势劈下,削飞他半片耳朵。惨叫声中,一支狼牙箭破空而至,贯穿陈铎右肩,将他钉在盐车上。
沈婉琰蓦然抬头。
对面崖顶,贺东旸挽弓而立。玄甲残破染血,面上覆着青铜狼面具,心口的狼首纹被火光映得宛如活物。他身后,北俾雪原的风卷起细碎冰晶,似撒向人间的纸钱。
——三日后
狼牙峡的寒风裹着细雪,抽打在沈婉琰紧握缰绳的手背上。她伏在崖顶,粗麻斗篷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指尖抚过冰冷的岩壁,硫磺线埋藏的触感粗粝如砂。谷底传来驮马铁蹄踏碎薄冰的脆响,三百匹负着生铁锭的马队如黑蛇蜿蜒入瓮。
“放!”
徐延昭的嘶吼撕裂寒风。伏远军老卒挥斧斩断缆绳,巨石裹着火药轰然滚落。爆炸声震得崖顶积雪崩塌,气浪掀起沈婉琰的兜帽,灼热的火药味灌入鼻腔。谷底霎时乱作一团,驮马惊嘶着冲撞,铁锭相击迸出火星,火舌顺着硫磺线疾蹿,将积雪融成沸水。
“留活口!”沈婉琰挽弓点杀逃兵,箭簇撕开风雪,贯穿一名马夫的小腿。那人栽进火堆,惨嚎声裹着皮肉焦臭腾起。
混乱中,监军突然扯去铠甲,露出北俾贵族的狼纹皮袍——左衽交领以金线绣着神狼噬日,腰间的玄铁弯刀更是北俾王庭亲卫的制式。他翻身上马,靴跟猛磕马腹,却见沈婉琰纵马冲下山坡,断剑寒光首指咽喉。
“说!生铁运往北俾何处?”剑锋抵住他喉结,血珠顺着狼纹滚落。
监军狞笑,喉间挤出嘶声:“沈家的余孽,也配问王庭……”
话音未落,他猛地咬碎后槽牙。黑血喷溅的刹那,三支狼牙箭破空而至,箭尾缀着的玄色狼鬃在火光中猎猎如旗——箭矢精准钉入监军心口,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掼下马背!
沈婉琰猛然抬头。对面山崖上,一道玄影挽弓而立。青铜狼面具覆住半张脸,唯有心口的狼首纹在火光中清晰如烙。风雪卷起他残破的甲胄,露出腰间半截赤狐绫——正是三日前东宫药库失窃的那条。
“沈姑娘这出戏,倒是比老将军的石雷阵更绝。”贺东旸的嗓音嘶哑如砂砾相磨,箭尖忽地调转向她,“可惜火候差了些。”
弓弦震响,箭矢擦着她耳际掠过,将一名欲放冷箭的东宫死士钉在岩壁上。沈婉琰反手掷出断剑,剑身撞上他弓臂,青铜面具“当啷”裂开一道缝。
“世子这般鬼祟,莫不是见不得人?”她冷笑。
贺东旸抹去唇边血渍,面具下的眼幽如深潭:“沈姑娘该问的,是徐延昭手里那人。”
马蹄声自谷口逼近。徐延昭拎着个奄奄一息的北俾马夫,马夫肩头插着伏远军的箭簇,血己凝成冰溜:“招了……生铁要运往鹰嘴崖……那里有太子的私兵工坊……熔铁……造甲……”
沈婉琰攥紧赤狐令旗,旗面焦痕蜷曲如鬼爪。她望向贺东旸,却见玄影己退至崖边,狼首纹没入雪雾前,抛来一句:“鹰嘴崖的熔炉,烧的可是你沈家的血。”
徐延昭劈手斩断马夫喉咙,血溅在雪地上,绽出狰狞的赤花:“沈姑娘,这火……还烧吗?”
她将令旗掷入火海,看烈焰吞没狼牙峡最后一寸生铁:“烧!烧到鹰嘴崖的天——塌下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