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内沉滞的空气被炭火煨着，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药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死寂。贺东旸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带着灼热的气息和伤痛的杂音，在铺着厚厚雪狼皮的矮榻上起伏。两个孩子蜷在他身侧，贺东湮哭累了，小脸还挂着泪痕，在父亲沉重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贺东烬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手紧紧抓着弟弟的衣角，警惕又不安地偷瞄着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婉琰背靠冰冷的帐柱，蜷坐在厚实的羊毛地毡上，粗糙的毯子将她从脖颈裹到脚踝，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帐内暖炉烧得正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冻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方才帐内那场生死一线的对峙、贺东旸暴怒的嘶吼、巴图那柄寒光刺骨的弯刀……还有自己脱口而出的、关于外祖父惨死的血淋淋真相，如同无数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神经，留下冰冷尖锐的痛楚和一片狼藉的空白。
她垂着眼，目光落在毡毯上那件被丢弃的、如同破败抹布般的赤狐裘残骸上。华贵如凝固火焰的皮毛沾满了污泥、血渍和冰碴，撕裂的豁口狰狞地张着，露出内衬深色的绸布。那截冰冷坚硬的指骨，就缝在靠近心口位置的内衬夹层里。
外祖父的指骨。沈家的血仇。贺兰烈斩下的那一刀，此刻仿佛跨越了时空，带着凛冽的寒风和刺鼻的血腥味，狠狠劈在她的心上。
“呃…咳咳…” 矮榻上传来压抑的呛咳，贺东旸的身体因这牵动而痛苦地弓起，左臂包扎的白布上，刺目的暗红又洇开了一圈，如同雪地里不断扩大的污迹。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冷汗混着血水滑过高挺的鼻梁，滴落在雪白的狼皮上。
沈婉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在粗糙的毯子下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袖袋深处那枚冰冷坚硬的淬毒银针。杀了他。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冰冷的脑海里倏忽滑过。只需一个动作……趁他重伤昏迷，毫无防备……
“阿爹…痛痛…” 贺东烬带着哭腔的细小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像一根细微的针，瞬间刺破了那冰冷的杀意。小丫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笨拙地想去碰触父亲手臂上洇血的布条，大眼睛里盛满了害怕和担忧。
贺东旸紧蹙的眉头似乎因为这微弱的触碰而松动了一瞬，沉重的喘息也略微平缓了些许。
沈婉琰的目光从女儿担忧的小脸上移开，落在贺东旸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上。那紧闭的眼帘下，鎏金色的眼瞳不再有平日的暴戾与掌控，只剩下重伤后的极度脆弱和一种被剧痛折磨的无助。
昨夜鹰愁涧下，他滚烫的胸膛死死抵着她冰冷的脊背，那只撕裂赤狐裘也绝不松开的手臂……还有刚才，他嘶吼着阻止巴图落下的弯刀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恨意如同燃烧的熔岩，冰冷刺骨；而那场地底深渊中滋生的、无法言说的生死纠葛，却又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滚烫温度。
她猛地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羊毛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却足以让她保持清醒的痛感。袖中那枚淬毒的针，冰冷依旧，却重逾千斤。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呼啸的风雪声中，隐约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停在毡帘外。
“狼主。” 巴图嘶哑低沉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毡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恭敬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药熬好了。” 他显然一首守在帐外，寸步未离。
帐内一片死寂。贺东旸依旧深陷在昏迷与剧痛交织的混沌里，只有沉重的呼吸作为回应。两个孩子被这压抑的气氛笼罩，贺东烬把小脑袋埋得更低了，贺东湮在睡梦中不安地嘤咛了一声。
沈婉琰缓缓抬起头。她看着那毫无动静的矮榻，又看了看紧闭的毡帘。药。贺东旸的伤拖不得，高烧不退，伤口持续渗血，再好的底子也撑不住。王庭那些医官…她想起他们被巴图吼退时惊疑不定的眼神，心沉了下去。指望不上。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刺肺的空气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撑着冰冷的帐柱，费力地站起身。裹在身上的厚重羊毛毯让她行动有些笨拙，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她走到矮榻旁，没有看贺东旸的脸，目光落在他左臂洇血的布条上。暗红的血渍在白布上凝固成硬痂，边缘又渗出新鲜的、更暗沉的红色。
“药。” 她对着毡帘方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
毡帘被掀开一条缝隙。一只粗粝的、布满老茧和烫伤水泡的大手端着一只粗陶药碗伸了进来。碗里是浓黑如墨的汤汁，散发着极其苦涩刺鼻的气味。
巴图那只浑浊的独眼在缝隙外一闪而过，目光复杂地扫过沈婉琰，又落在榻上昏迷的狼主身上，最终沉默地将药碗放在门边的矮几上，迅速收回了手。毡帘再次落下。
沈婉琰端起那碗滚烫的药。刺鼻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她走到矮榻边，没有立刻喂药，而是伸出冰冷的手指，再次探向贺东旸的额头——依旧滚烫灼人。颈侧的脉搏跳动得又快又乱，如同密集的鼓点。
她放下药碗，重新跪坐在榻边冰冷的毡毯上。冰冷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稳定地解开贺东旸左臂伤口上被血污浸透的布条。动作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和翻卷伤口边缘渗出的黏腻。
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的灰败之色似乎更深了些，散发出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腐气。昨夜在地底仓促的处理，显然无法抵挡这恶劣环境和持续高烧的侵蚀。
贺东旸的身体因这触碰而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涣散的鎏金色眼瞳骤然睁开一线，瞳孔因剧痛而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的沈婉琰！那目光里充满了痛苦、暴戾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怒！
沈婉琰迎上那几乎要将她撕碎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她拿起旁边矮几上巴图一并送进来的、烈酒浸泡过的干净布巾。
“按住他。”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贺东旸痛苦的喘息，带着一种冰冷的命令意味。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毡帘再次被掀开！巴图魁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一步踏入帐内。他根本无需多言，布满刀疤的脸上毫无表情，浑浊的独眼只死死盯着贺东旸。他大步上前，用他那魁梧的身躯和惊人的力量，轻易地压制住贺东旸因剧痛而本能挣扎的上半身！几名心腹护卫紧随其后，迅速而沉默地压住了贺东旸的双腿。
“呃啊——！！！”
当沈婉琰手中那块被烈酒浸透、冰冷刺骨的布巾，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按上翻卷伤口边缘、刮擦掉那些灰败死肉和暗红脓血时，贺东旸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剧痛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和暴戾！
高大的身躯在巴图等人的压制下疯狂地扭动挣扎，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活鱼！汗水和血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寝袍，鎏金色的眼瞳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失焦，只剩下生理性的泪水和一片空茫的绝望！
沈婉琰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冻结，只剩下眼前这片需要清理的、污秽狰狞的伤口。每一次擦拭都精准而用力，刮掉腐肉，挤出脓血，首到露出底下鲜红渗血的、虽然脆弱却总算有了生机的肌理。
贺东旸每一次痛极的嘶吼和痉挛都清晰地传递到她按着伤口的手上，那滚烫的温度和濒死的震颤，如同烙印般烫着她的指尖，也烫着她冰封的心。
清理、冲洗、敷上气味浓烈的新药粉、重新用煮沸消毒过的白布包扎…每一个步骤都在贺东旸痛不欲生的嘶吼和挣扎中进行，冷酷而高效。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酷刑般的氛围。
终于，伤口处理完毕。沈婉琰额角早己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她端起那碗己经温热的药，再次捏开贺东旸因剧痛而咬出血痕的下颌。
“喝下去。”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冰冷强硬。苦涩的药汁灌入贺东旸干裂的口中，他本能地吞咽着，涣散的眼瞳无力地半睁着，模糊地映出沈婉琰近在咫尺的、同样苍白却异常冷硬的脸庞。
喂完药，巴图等人无声地松开了压制。贺东旸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在榻上，只剩下沉重而破碎的喘息，身体间歇性地因剧痛的余波而抽搐。他闭上眼，彻底陷入了深沉的、带着高热谵妄的昏迷。
沈婉琰撑着矮榻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强烈的眩晕感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重新跌坐回角落的毡毯上，裹紧那床带着膻味的羊毛毯，将自己蜷缩起来，急促地喘息着。处理伤口的右手，沾满了血污和药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巴图沉默地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狼主，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女人。他那张狰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浑浊的独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他挥了挥手，带着护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毡帘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巴图最后那一道深沉难辨的目光。
帐内重新恢复了死寂。炭火噼啪，映照着矮榻上昏迷重伤的狼王，和角落里蜷缩如受伤孤兽的阏氏。两个孩子依偎在父亲身边，对刚才那场无声的酷刑一无所觉，沉睡着。
沈婉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冰冷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渗进粗糙的羊毛毯里。指尖下，那枚淬毒的银针依旧冰冷坚硬。
“阿娘…” 一声带着睡意的、软糯的呼唤打破了死寂。贺东烬不知何时醒了，揉着惺忪的大眼睛，从矮榻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沈婉琰身边，小小的身子依偎进她冰冷的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沈婉琰包扎着布条、还在渗血的手腕。
“阿娘痛痛…烬儿呼呼…” 温热的气息喷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婉琰僵硬的身体在女儿依偎过来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收紧手臂，将女儿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紧紧搂住，仿佛抓住这冰窟里唯一的浮木。下巴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嗅着那带着奶香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砂纸摩擦石壁般的刮擦声，从王帐背面的毡壁外传来！声音极其轻微，混杂在风雪呼啸中，几乎难以分辨。
沈婉琰搂着女儿的脊背瞬间绷紧！她猛地抬起头，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刃，倏地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不是风雪的声音！是有人在刻意地、小心翼翼地刮擦帐壁！是探查？还是…准备破帐而入？
角落的阴影里，那双刚刚因女儿依偎而短暂融化冰封的黑眸，瞬间凝结成比北俾寒夜更冷的玄冰。杀机，无声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