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地脉在黎明前震颤,闷雷般的轰鸣自地底翻涌而上,震得祭坛石阶簌簌落灰。沈婉琰伏身于阶前,掌心黏腻的血符未干,腥甜混着硫磺的刺鼻呛入喉间。暗河深处似有巨兽低吼,泉眼“咕咚”一声喷出墨绿的毒瘴,腐尸的恶臭顷刻漫过旷野,惊得驼队嘶鸣扬蹄,铁掌踏碎满地箭镞。
贺东旸拽过狼头旗,旗面金线绣的狼瞳被火光舔得发亮。他反手将旗杆插入地缝,玄铁甲胄撞在祭坛石柱上,火星顺着旗面金线疾蹿,如百条赤蛇游走,眨眼间吞没半面狼首。暗河骤响炸裂声,火柱破泉而出,热浪掀飞三丈外的断戟,熔化的铁水溅在沈婉琰裙裾上,“滋啦”灼穿金线鸾纹。
“沈姑娘的硫磺,倒是比星象更会指路。”他嗓音裹着烟尘,狼牙扳指刮过旗杆,蹭出一串刺耳鸣响。
沈婉琰疾退三步,仍被热浪燎焦了鬓发。焦烟味钻进鼻腔,她忽地想起三年前朱雀大街那场大火——祖父的书信在烈焰中蜷曲成灰,火舌舔舐梁柱上的定北侯徽纹时,也是这般“噼啪”作响。那夜她跪在雪地里,掌心攥着片灼穿的铠甲残片,冰碴混着血水凝在指缝,如今掌心旧疤被血符浸透,刺痛如蚁噬。
“世子这火,怕是连北俾祖坟都要烧穿了。”她抹去颊侧烟灰,指尖勾住他腰间骨铃。铜铃撞在玄甲上,声如幼狼泣月。
贺东旸猛地扣住她手腕,扳指硌进脉门,寒意刺骨:“正好,本世子最厌旧坟。”
地缝忽地裂开半尺,暗河黑水裹着断肢喷涌而出。一具焦尸卡在泉眼处,半融的金甲上嵌着东宫赤狐纹,獠牙被硫磺蚀成乌黑。沈婉琰眯眼细辨,那甲胄制式竟是太子亲卫独有——三日前此人还持着密令逼她饮下鸩酒,此刻却烂作一滩腐肉。
“看来暗河也嫌脏。”她冷笑,靴尖踢起块碎石砸向尸身,腐肉“噗”地溅开,蛆虫雨般坠入火海。
贺东旸拽过她后领疾退,火柱轰然炸裂,祭坛石兽首被掀飞丈余,砸在关隘残墙上,碎石如雹倾落。沈婉琰后颈蹭过他甲胄冰刃,血珠滚入衣领,烫得她一颤。抬眸却见他眼底映着火光,恍如漠北传说中噬月的狼神,獠牙衔着血色残月。
“怕了?”他忽然贴耳低问,气息灼人似炭火,掌心却冷如玄冰。
她反手按在他心口箭疤上,新生的皮肉微微发烫:“怕世子这出戏,唱不到长安城。”
远处忽有号角呜咽,三十六部盟军的马蹄踏碎烽燧残垣。贺东旸甩开她手腕,狼头旗在飓风中猎猎如泣。
辰时三刻,火浪如赤蛇翻卷,太子粮营己成炼狱。
沈婉琰立于关隘箭楼残垣之上,玄铁箭垛烙着昨夜激战的焦痕,指尖轻触,余温犹存。黑烟自枯杨林腾空而起,似千百条巨蟒绞缠天穹,将晨光撕成碎金。东宫轻骑的哀嚎声被热风卷着掠过耳际,像是厉鬼的呜咽,又似琵琶断弦的残音。她垂眸望去,焦黑的尸骸从暗河口浮出,被湍流卷入地底漩涡,腐肉混着硫磺灰泛起诡异的幽绿,恍如黄泉倒灌人间。
贺东旸的弯刀忽地架上她颈侧,刀刃贴着昨夜未愈的血痕,冷铁激得她脊背一颤。刀面映出她唇角讥诮的弧度——方才他逼她亲手点燃引线时,刀锋也是这般角度,只是彼时他掌心覆在她手背,狼牙扳指的寒意渗入骨髓,像极了朱雀大街雪夜的冰棱。
“心疼了?”他忽地贴在她耳后问,气息灼人似炭火,玄甲却冷如寒潭。
她反手按住刀背,任刃口割破指尖。血珠坠入箭楼下的火海,“滋啦”一声化作赤雾:“世子该问,这把火够不够烧出三年前的真相。”
话音未落,云层骤裂。一支鸣镝箭破空而至,箭尾磷火幽蓝如鬼目,分明是东宫特制的「金鳞令」。沈婉琰旋身欲避,箭矢却凌空炸开,漫天金粉混着鲛人泪的腥甜簌簌而落,沾在她睫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看来有人舍不得这局棋。”贺东旸舔去唇边金粉,眼底泛起血色。他腕间骨铃轻震,远处沙丘忽地窜出数十匹墨狼,绿瞳如磷火点点,首扑金粉飘散处。
沈婉琰捻起一粒金粉细辨,指尖霎时灼痛——这是太子亲卫独有的标记,以西域火山灰混着鲛人泪炼成,遇血则燃。三年前抄家那日,她曾在祖父书房的地砖缝里抠出过同样的金屑,只是彼时不知,这璀璨如星的粉末,原是用沈家三百亲兵的骨灰淬炼。
“世子可知……”她将染血的指尖按在箭垛上,焦痕霎时蔓出蛛网般的裂痕,“东宫的金鳞令,原是用我沈家儿郎的魂魄点的火?”
贺东旸的刀锋倏地偏转三寸,在她锁骨剐出一道血线:“那沈姑娘更该谢我——今日这把火,烧的不正是东宫的孽债?”
狂风骤起,枯杨林深处忽有马蹄声如雷。一面玄底金纹的龙旗刺破烟尘,旗下铁甲森森,寒光映得天地失色。
未时末,玉门关的残阳浸在血泊里。
沈婉琰的银针钉入最后一名守将的眉心时,腕间骨铃忽地剧震。针尖刺穿颅骨的刹那,她瞥见城墙上斜插的半面狼头旗——旗面被撕去的狼瞳位置,赫然钉着半枚赤狐玉璜。璜身裂纹处渗出黑血,蜿蜒如毒蛛攀附旗杆,将“诛贺东旸”的密令蚀成齑粉。
“沈姑娘的旧主,倒是念旧。”贺东旸的声音自尸堆顶端传来。他踏过层层叠叠的断肢,狼头旗的残布缠在腕间,每走一步,旗杆下的铜铃便震落一串血珠。
沈婉琰碾碎一捧带血的雪,冰碴刺入掌纹,融成细细的红溪:“太子许我定北侯爵位时,可没说过要拿世子的头来换。”
贺东旸低笑,靴底碾过赤狐玉璜。璜身遇力炸开,中空的夹层里滑出一卷泛黄的密函——火漆印己化作血水,却仍能辨出末尾的天子私印。三年前那封判了定北侯满门死罪的“通敌密令”,此刻正被朔风掀起一角,露出“沈氏女献北俾”的朱批。
“因为他知道……”贺东旸突然拽过她浸血的衣袖,就着城头残火点燃。烈焰顺着金线鸾纹攀上她肩头,绣了三年才成的嫁衣在火中蜷曲如垂死的蝶,“定北侯府的血脉,从来烧不尽。”
灼痛刺入骨髓的刹那,远处忽有马蹄声如潮涌至。玄底金纹的龙旗刺破烟尘,旗下铁甲森森,枪戟寒光映得残阳失色。太子端坐龙驹之上,明黄斗篷纤尘不染,仿佛脚下焦土不过是泼墨画中的点缀。
“表妹若肯回头——”他扬手掷来一卷明黄帛书,帛角赤狐纹与她袖口的灰烬如出一辙,“这爵位仍是你的。”
帛书滚落脚边,“复爵”二字被血污浸得模糊。沈婉琰俯身欲拾,一支狼牙箭破空而至,贯穿太子右肩,将他生生钉下马背。箭杆刻满北俾神咒,尾羽犹自震颤,贺东旸挽弓立于箭楼残垣,玄甲浴血似修罗临世。
“殿下怕是忘了。”他指尖抚过弓弦,一缕断发随风而散,“北俾的箭,专射狐鼠之辈。”
沈婉琰踩住帛书,靴底碾碎赤狐纹:“表哥也忘了,沈家人站着接旨的规矩。”
她忽地抽出太子腰间佩剑,剑锋掠过他颈侧,削下半截赤狐玉璜。断裂处露出暗格,一卷更陈旧的密函滑落——竟是当年老定北侯与北俾王往来的真迹,末尾朱批赫然盖着太子私印。
“现在……”她将密函抛向禁军阵前,嗓音淬了冰,“该换殿下跪着念旨了。”
禁军铁骑的阵型倏然溃散,如退潮般让出一条血路。密函被风卷上半空,帛页翻飞间,“借刀诛侯”西字刺破暮色,恍如三百冤魂泣血而成的谶语。
暮色如血,焚尽的龙旗蜷在焦土中,金线螭纹被火舌舔成灰烬。沈婉琰立在祭坛残骸上,看贺东旸将天子玺印按入血契。契文遇玺印竟如活物游走,最终缠住太子的赤狐玉璜,将其绞成齑粉。夜风掠过旷野,卷起玉屑纷飞,恍如一场迟了三年的丧雪。
“沈姑娘的债,本世子讨完了。”贺东旸甩去指尖血渍,腕间骨铃缺了一枚,空悬的银链垂在甲胄裂口处,随步伐轻响如招魂铃。
她忽觉心口剧痛,低头见半截狼牙箭透胸而过。箭杆刻满北俾神咒,尾羽犹带暗河硫磺的焦臭——正是方才射穿太子的那支。血顺着咒文蜿蜒而下,在祭坛刻出赤蛇图腾,与三年前老定北侯心口的箭伤如出一辙。
“当年令祖射入我父王心口的箭,也该还了。”贺东旸扶住她的身子,犬齿咬断箭尾,断口处露出中空的箭腔,一卷泛黄的羊皮滑落,“不过沈姑娘放心,北俾的规矩是……”
远处驼铃清响,三十六部盟军如黑潮退去。沈婉琰攥紧那卷羊皮,指尖触到熟悉的定北侯徽纹——竟是当年祖父与北俾王往来的真迹盟书,末尾朱批处赫然盖着天子私印,墨迹未干的血指印覆在其上,如一只扼喉的手。
“血债,要活着还。”
他扯下她腕间骨铃,铃芯乳牙坠入祭坛裂缝。地脉深处传来轰鸣,玉门关残墙轰然倾塌,烟尘中浮现出玄铁浇铸的碑林——三百座无名碑矗立如剑,碑文皆以漠北文与中原篆并刻,细辨竟是三年前战死的定北侯亲兵与北俾将士的名讳。
太子匍匐在碑前,断臂处的血浸透明黄斗篷。他仰头嘶笑,喉间滚出的却是泣音:“好……好一场忠骨同葬的戏!父皇当年怕的,原不是通敌……”
话音戛然而止。贺东旸的弯刀挑开他衣襟,心口处赫然烙着与天子私印相同的赤狐纹。沈婉琰瞳孔骤缩——那纹路竟与她袖中密函的火漆印分毫不差。
“怕的是人心如壑,填不满。”贺东旸碾碎玉璜残片,扬手撒入碑林。碎玉撞上玄铁,铮鸣如古刹晨钟,惊起栖在枯杨上的寒鸦,黑羽纷落似未烧尽的纸钱。
沈婉琰倚在断碑旁,血浸透的嫁衣与碑文融为一色。她望着贺东旸走向关外的背影,玄甲浴血似墨中绽莲,腕间残缺的骨铃在风中呜咽,恍如漠北传说中徘徊黄泉的引魂使。
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地脉时,她展开那卷盟书。血指印下,添了行新鲜的北俾文——
“山河为鉴,死生同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