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的气息与御书房截然不同。
太后斜倚在铺着金线密绣软垫的紫檀木榻上,岁月虽在她眼角刻下细纹,却掩不住那份沉淀下来的雍容。只是此刻,那雍容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
见到洛清鸿进来,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慈爱与急切的光芒。
“鸿儿!快,快过来让母妃好好瞧瞧!”她急切地伸出手。
洛清鸿快步上前,依礼跪拜:“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起来,快起来!”太后一把将他拉起,温热柔软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异样。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瘦了,也黑了……西宁那苦寒之地,真是委屈我儿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洛清鸿略显风霜的眉骨。
“儿臣不孝,让母后忧心了。”洛清鸿温声应道,心头却是一沉。母妃的关切是真,但这过分的亲昵和情绪外露,在这处处是耳目的深宫,绝非幸事。
太后却似浑然不觉,只紧紧抓着他,絮絮叨叨地询问路途艰辛、起居饮食。
她挥手示意,殿内侍立的大小宫女太监立刻屏息凝神,鱼贯而出,厚重的宫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她脸上的慈爱瞬间被一种极度的紧张取代,攥着洛清鸿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鸿儿!”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万事……可都备妥了?时机……当真就在眼前了?”
“母妃!”洛清鸿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低喝一声,迅疾地扫视西周。帘幕低垂,门窗紧闭,只有香炉里青烟笔首上升。可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
他反手紧紧握住太后冰凉微颤的手,将她按回榻上。俯下身,凑到太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急促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母妃慎言!此刻……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安心……只需安心等着便是!”
他盯着太后骤然睁大的、充满惊疑与不甘的眼睛,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切记!万勿擅动!一切……自有儿臣!”
太后被他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凌厉和深重的忧虑震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点了点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忧惧,无声地弥漫开来。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寿康宫内那令人窒息的安息香气和母妃绝望而忧虑的目光。
洛清鸿站在汉白玉铺就的台阶上,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迈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仿佛随时会坠入万丈深渊。
御书房内,景元帝刚搁下沾满朱砂的御笔。一名身着玄色暗纹劲装、面白无须的侍卫,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捧上一枚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细长铜管。
“陛下。”侍卫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清晰,“寿康宫报:安平王殿下觐见太后,屏退左右,密谈约半炷香时辰。内侍宫人皆被斥退至殿外廊下,未能听闻片语。”
景元帝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枚铜管。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拿起旁边金盘里一只圆润的寿桃,那是洛清鸿千里迢迢从西宁带来的贡品。他慢条斯理地掰开松软的桃皮,露出里面细腻的豆沙馅儿。
御前总管太监立刻趋前一步,手中银光一闪,一柄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探入豆沙之中。须臾,银针抽出,针尖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依旧光洁如新。
景元帝看着那毫无异样的银针尖端,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那笑容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像寒冬腊月里冻裂的冰面。他拿起那掰开的半只寿桃,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目光却穿透了那细腻的馅料,投向了寿康宫的方向,又或者,是投向了那个刚刚离开的亲弟弟的背影。
“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他慢悠悠地咬了一口那香甜的豆沙馅,细细咀嚼着,眼神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朕的好弟弟啊……”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讥诮,“果然……你才是母妃心尖上,那块剜不掉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