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锦市第一人民医院。
“没什么大碍,只是皮外伤。包扎好,回去要记得上药。幸好你们家沙发不是尖硬的角,不然就真出事了。”
“低血糖吗?”霍知岸问。
“是的。”急诊科室医生道:“鉴于她一个月内晕了两次,还是要引起重视。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去抽个血,做进一步详细检查。”
她把检查单递给霍知岸。
霍知岸瞄了眼闭着的门。庄浅喜额头缠了纱布,坐在门外,由席婶陪着。
她不愿意和他共处一室,特别是当着他医院同事的面。
他低声问:“晕了两次?”
“是啊,她没跟你说吗?”那女医生道:“上个月13号,她也来检查了一次。”
霍知岸手指捏紧单子。
上个月13号,这个日子他记得清楚,因为那是小洛回国的日子。
那天下午她确实提前回了家。
那时候,他因为她不打招呼就回家而感到不悦。
认为她从席婶那里听说了自己和小洛回了家,故意驱车回去,要在小洛面前宣誓她对那个家从来不存在的主权。
“上次抽血了吗,检查出什么结果么?”
“就是低血糖,可能和心情,饮食和睡眠调理不当有关。上次还有点风寒咳嗽。”
女医生打量了他几眼。
他此刻的态度和两年前那场医闹,抱着人闯进自己诊室的状态大有不同。
面上倒都显出了担忧,但比那次少了几分纯粹和专注,多了几分......沉重和阴郁。
“霍医生,你还记得两年前,你抱着她来找我包扎伤口吗?”
霍知岸点点头。
“那时候你说她是你的未婚妻,我看到非常吃惊。今天再来,我又看到她,还是大吃了一惊。”
霍知岸思绪混乱,盯着手里的报告单,没怎么听她说话,不明所以地看她。
女医生:“两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我吃惊,是因为她实在很漂亮。那时候她气色红润,笑语盈盈的,特别是看着你的时候,那双眼睛亮亮的,随时发着光。”
她顿了顿,看了眼合上的门,脑海里浮现刚刚她坐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这次再看到她,我大吃一惊,是因为她看起来和以前判若两人。”
她叹了口气:“当然不是说她不漂亮了,是太瘦了,都瘦脱相了,脸色也不好,整个人的精神气儿没了。”
霍知岸拿报告的手微微一抖,心顿时抽了下。
女医生叹了一声,“霍医生,看来你没有把她养好啊。”
“我们做医生的,要是连家人都照顾不好,怎么当好一个医生呢?”
*
凌晨下了细雨,上午的天气却难得晴朗起来。
办公室内,浅喜靠窗坐着,眺望楼下来来往往晒太阳的病人。
这是霍知岸医院的办公室,浅喜很少来,她对陌生的室内布置并不感兴趣,只有霍知岸办公桌前的两张照片吸引她注意。
一张是他和父母妹妹的全家福。
另外一张,是他和左小洛两人的合照。
应该是很早之前照的,两人脸上都残留着稚气,十七八岁的样子,左小洛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笑起来开朗活泼。
霍知岸推门进来时,恰好捕获了她看照片的目光。
他合上门,走过来,犹豫了下,把手里的检测报告递给她。
“上次低血糖晕倒来医院,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这句话十分好笑。
不过浅喜此刻倒没有任何心情笑出来。
霍知岸低沉声:“早上那些话,我说重了,跟你道歉。”
这大概是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跟自己道歉。听语气很不习惯,带着勉强。
庄浅喜头望着窗外,突然道:“霍知岸,你要早两年把那些话跟我说了,我是可以解释的。”
“我们也不用闹到如今这种,相看两厌的地步。”
霍知岸脸轻微暗下去,转身走到窗户另一边。
浅喜依旧不看他,平淡道:“我回答你两个问题。”
“第一个,不管你信不信,朵朵,不是我推下去的。”
“我听到她呼救,跑到岸边的时候,她己经在河里挣扎了。”
霍知岸低着眼,难得没有露出任何不屑或者不信的表情,他在认真听。
“我以前跟你提过,家里有个哥哥,后来他没了。”浅喜顿了顿:“但没跟你说,他是救人没的。”
“就在那座桥下。女孩一心求死,挣扎得厉害,被推上岸时出于泄愤把他踩到水里......他就再没有游上来。”
霍知岸眼底晃过一丝愕然。
“那年他刚毕业,学的建筑设计,在一家工作室实习,周末去北郊别墅区采样。而我大一,陪他去玩,当时......在岸上。”
霍知岸侧脸看向她,表情由愕然转为震惊。
浅喜目光涣散,低声回忆道:“那条河水深,岸上没有一个人敢冒然下去。我恨我自己不会游泳,眼睁睁见他沉到水里......”
“整个大学,每天夜里,我做的都是同一个梦,梦见我把他拉上岸,梦见我......”
霍知岸嘴张了张,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望着她,脸上划过几抹自己也未察觉的愧疚和痛惜。
“首到大西,我把朵朵救上来,那个梦才渐渐消失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那座桥上。”
“庄浅喜......”
浅喜压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涩情绪,“接下来是对你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关于我为什么......那么厚脸皮地、积极主动地......接近你。”
霍知岸眼眸望向窗外,颤了颤。
浅喜深呼吸一口气,道:“我想你应该不太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抬眸看向他:“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在救朵朵那天对你一见钟情。但我们的初见,不是那天。”
霍知岸吃惊地垂下眼。
“大一那年暑假,七月中,离哥哥去世不到几个月,我在北郊区那一片送外卖,当时你父母还住在北郊区那栋别墅,那天在办宴席,我给你们家里送过一箱酒。”
“那栋别墅区后边有一条河,我送完酒出来,当时脑子发热,一时没想开......往河里走......”她说得隐晦,但霍知岸听出她的意思。
“是你坐在二楼阳台......”浅喜声音发紧,哽塞了下,继续道:“是你叫住的我。”
浅喜静静凝视他,以期他能望过来,和自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忆碰撞。
“你说,水很深,让我不要往前走了。”浅喜一字一句提醒他,希望能唤回他的记忆:“就是这句话,把我唤醒......是你救了我。”
然而霍知岸定在原地,只是在沉默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浅喜意料之中地失望,淡笑了笑,他果然不记得了。
“你看见我了?”
“家里的保姆叫你霍先生。”
霍知岸神情由回忆、沉思,最后渐次凝固。
心脏像是被一层黑色塑料袋包裹,顷刻又被炸开,一道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是不记得,不是失忆。
庄浅喜大一那年,他刚好本科毕业,那年暑假在德国参加硕士学校新生夏令营。
别说不在父母那栋别墅里,他是根本不在国内......
而且,父母家的保姆习惯称呼他名字,从来不叫他“霍先生”。
他们叫母亲“太太”,叫父亲“老爷”。
霍知岸眸眼闪烁了下,仿佛失去焦距,迅速暗下去,心头如被绑了块巨石,幽幽沉到崖底。
而能被保姆叫霍先生,能被邀请到自己家里参加晚宴......
和自己身形气质相似的,只可能是......
霍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