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匕首尖端刺破粗布衫，陈铁能感觉到腰后皮肤被冰凉的金属激起一片战栗。巷子里的腐臭味突然变得鲜明——咸鱼内脏混着尿骚味，与身后人身上的海腥气绞在一起。
"我爹的册子不在身上。"陈铁尽量让声音平稳，后颈却渗出冷汗。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砖墙上，女子手臂的刺青在影中化作扭动的黑蛇。
"撒谎。"身后人膝盖猛顶他后腰，陈铁踉跄撞墙的刹那，一本册子从裤腰滑落。封皮上的"团钢法"三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女子捡起册子的动作像捕食的夜鹭。当她翻到第七页时，腕部的海浪刺青突然颤抖——那是陈铁改良过的叠打锻造图，用炭笔添加了现代热处理标记。
"这符号什么意思？"她将匕首横在陈铁喉间，九瓣莲刺青随面部肌肉扭曲。近看才发现，那些青色线条里藏着细小的船锚与锁链图案。
陈铁突然记起父亲醉酒时提过的海上传说——"九莲帮"的女首领专劫倭寇船只，背上纹着被锁链束缚的恶鬼。他试探道："林...九娘？"
匕首骤然压紧，血珠顺着刃口滚落。陈铁急中生智："这符号代表淬火温度！"他指向图中星形标记，"倭刀用松炭，我们缺好炭，得用盐浴淬火..."
女子瞳孔微缩。远处传来打更声，她突然拽起陈铁窜进侧巷。腐臭的空气中，陈铁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味——与工棚里那些粗鄙军汉截然不同的气息。
七拐八绕后，他们停在一间挂着"郑氏海货"牌匾的仓房前。林九娘叩门的节奏让陈铁想起莫尔斯电码：三长两短，停顿，再两长。
开门的独眼老妇看见册子，突然用闽南语尖叫起来。陈铁只听懂"大匠"和"报应"两个词。仓房深处，十几个女子正在擦拭兵器，她们手腕都系着染蓝的麻绳——陈铁知道这是疍民悼念海难者的习俗。
"三年前你爹造的刀。"林九娘扔来一把带缺口的倭式大刀。陈铁接住的瞬间就发现异常——刀身弧度完美，但刀背处有细微的鳞状纹。这是叠打次数不足导致的金属疲劳。
"这不是我爹的手艺。"陈铁拇指抚过刀镡上的"陈"字刻印，"有人改了锻打次数。"他指向刀身中段的波浪纹，"真正的陈氏刀，云纹会形成闭合回环。"
林九娘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蜈蚣状的狰狞疤痕。"这把刀砍进我骨头时，烙铁般的灼热持续了十息。"她冷笑，"你爹临死前说，真正的秘方传给了儿子。"
陈铁如遭雷击。父亲临终时抓着他的手说"记住七数"，他一首以为是七日守灵的习俗。现在才明白，指的是叠打七次的秘法——现代材料学证明，碳钢经过七次折叠锻造能达到强度与韧性的最佳平衡。
"我能证明。"陈铁抓起墙角铁锤，将打刀放在砧台上。在女人们惊呼声中，他精准敲击刀背某点。"听。"第三下敲击时，刀身发出破锣般的颤音。
"夹灰了。"独眼老妇突然激动起来，"陈大匠的刀绝不会..."
"因为少叠打两次。"陈铁掰断刀刃，露出内部的气孔，"有人偷工减料，用我爹的名头出货。"他心跳如鼓，这可能是父亲被灭口的真相。
林九娘沉默地解开蓝头绳，发丝垂落时陈铁才注意到她左耳缺了上半边——像是被什么动物咬掉的。她取出一枚带血槽的菱镖放在断刀旁："许千户的军械库，每月初五会运出二十把这样的刀。"
陈铁突然想起黄师爷账本上的"黑鲛号"。他鬼使神差地抓起炭笔，在父亲图纸边缘画出简易坐标轴："给我三天，我能造出识破伪刀的器具。"
女人们发出嗤笑。林九娘却盯着那个现代数学符号，缺耳的伤疤在油灯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为什么帮我们？"她指甲掐进陈铁手腕，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我要查清父亲死因。"陈铁没说后半句——作为穿越者，他隐约感觉这牵扯到更大的阴谋。工科生的本能让他补充道："需要磁石、铜丝和..."
"明日午时，天后宫后墙。"林九娘打断他，突然用长满茧的指尖划过他掌心的匠籍铁牌，"你这样的人，不该生为匠户。"
回工棚的路上，陈铁摸到小妹塞的窝头还在怀中。掰开时，一缕白发缠绕在干硬的玉米面里——是母亲故意放的。闽地风俗，亲人远行时藏发辟邪。他突然鼻子发酸，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有人为他偷藏了口粮与牵挂。
工棚里鼾声如雷。陈铁借着月光翻看父亲的笔记，在最后一页发现褪色的血指印。这页记载着惊人的内容：用尿液淬火能提升刀刃硬度——现代科学证明，尿素确实能改变钢材表层晶体结构。
"看入迷了？"王老汉的声音吓得陈铁差点烧了车子。老匠人递来半壶浊酒："你爹死前半个月，天天在写这个。"
酒液混着铁锈味滑入喉咙。陈铁发现王老汉正盯着自己腰间的瘀青——林九娘掐的痕迹在月光下发紫。
"九莲帮的人找你了？"王老汉突然压低声音，"别信那些海上漂的鬼话。她们恨所有军户匠户..."
"为什么？"
老匠人用酒在地上画了个圈，又画几条波浪穿过："嘉靖年间，朝廷征疍民女子当'引航匠'，十艘船出去，回来不到三艘。"他抹去图案，"活下来的，耳朵都被倭寇割去半只作信物。"
陈铁想起林九娘的残耳。父亲笔记的夹页中，确实有张海图标注着"疍民引航路线"。
天蒙蒙亮时，陈铁用炭笔在墙上列出现代材料公式。穿越前他参与过古法锻造研究，知道明代匠人早己掌握类似晶相转化的经验技术。但要将父亲零散的记录转化为可操作的工艺，还需要——
"哥！"小妹的惊呼打断思绪。她跌跌撞撞跑来，嘴角有新伤："李疤脸带人抄了家！娘被带走了..."
陈铁冲向卫所衙门时，晨雾中传来铁链拖地声。十来个匠户家眷被锁成一串，母亲佝偻的身影在队伍中间。她看见陈铁，突然挺首腰杆喊："灶台！灶灰！"随即被军棍击中后背。
"陈大匠的寡妇私通倭寇！"李疤脸晃着从陈家搜出的半截倭刀，"按律..."
"那是我打的废料！"陈铁攥紧兜里的短刀。李疤脸却淫笑着拽动锁链，母亲踉跄倒地时，粗布衣襟裂开，露出内衬的九瓣莲图案——与林九娘脸上如出一辙。
人群哗然。陈铁如坠冰窟，母亲怎么会与海盗有关联？却见黄师爷快步而来，官靴"无意"踩住母亲衣角，撕裂的布片下露出真正的里衬——普通的蓝染麻布。
"许大人明鉴！"黄师爷拱手道，"这分明是有人栽赃。"他踢了踢地上的"证物"，露出背面墨迹未干的痕迹。
许千户眯起眼："那就拿真凭实据来。"他猛地揪住陈铁衣领，"三日之后，要么百把腰刀，要么你全家的脑袋。"
回到被翻得底朝天的家中，陈铁疯狂翻找母亲安示的"灶台"。扒开冷灶灰，挖出个锡盒——里面是半块带齿的铜盘，边缘刻着精细的刻度。现代工程师一眼认出，这是原始的分度仪，能精确测量金属变形角度。
铜盘背面刻着两行小字："七叠为真，九莲为引"。陈铁突然明白母亲衣襟的玄机——她早知道会有人搜查，故意做了伪证。那件绣着九瓣莲的罩衣，或许是某种身份凭证...
午时的钟声传来。陈铁将铜盘藏入怀中，向天后宫狂奔。转过照壁的刹那，寒光扑面而来——林九娘的匕首抵着他咽喉，而她颈侧正架着王老汉的柴刀。
"老东西跟踪你。"林九娘冷笑。陈铁这才发现她耳后新增了一道血痕，地上散落着几缕白发——是母亲的吗？
王老汉突然松开柴刀："三十年前，我造过这种铜盘。"他颤抖的手指向分度仪，"那时九莲帮还叫'引航匠行会'..."
三人在残破的妈祖神像后坐下。阳光透过彩绘窗棂，在林九娘脸上投下斑驳的蓝。她讲述的往事让陈铁毛骨悚然：嘉靖年间，朝廷秘密征调匠户与疍民合作，研发能对抗倭寇的复合钢材。项目代号"九莲"，因配方需九种金属熔合。
"万历二十三年，第一批'九莲刀'出炉。"林九娘从怀中取出半片生锈的刀条，"砍断倭刀如切腐竹。"
陈铁接过刀条，立刻发现异常——这分明是某种低合金钢，表面有化学处理痕迹。明代怎么可能掌握这种技术？
"三个月后，所有参与匠户陆续暴毙。"王老汉突然老泪纵横，"你爹是最后一个..."
铜盘在陈铁掌心发烫。他意识到父亲留下的不仅是锻刀法，更可能是一项被刻意掩埋的国家机密。而许千户和李疤脸，或许只是这个阴谋最末端的执行者。
"我需要进一趟军械库。"陈铁突然说。他蘸着香灰在地上画出简易图纸：一个带磁针的检测装置，能通过金属共振识别真伪钢材。
林九娘残耳的边缘在阳光下透出诡异的粉红。她解下颈间鲨鱼牙项链扔在图上："明晚子时，黑鲛号泊在第三码头。"转身时补了句，"你母亲在我那儿。"
陈铁想追问，却见她纵身跃上墙头，海风吹起衣袂，后腰处隐约露出锁链纹身缠绕的恶鬼图案——与传说完全一致。
回工棚的路上，王老汉塞给他一包磁石粉："你爹当年埋在后山的。"又犹豫着问，"你真信那帮海上漂的？"
陈铁望向卫所方向，那里正升起锻刀的烟柱。他突然明白母亲为何要暗示灶台——灰烬之下，往往藏着未熄的火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