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的面孔挂着水珠,陈铁盯着自己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怔忡出神。穿越至今二百一十七天,这副躯体终于开始褪去匠户子弟特有的营养不良的青白,显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忽然屈指轻叩镜面——这是现代人检查玻璃的惯性动作,黄铜沉闷的回响却提醒着他:这里是大明崇祯六年的福州港。
"哥,潮汛到了。"小妹的声音混着海风从窗外飘来。女孩最近个子蹿得快,粗布衣裳袖口己经短了一截,露出腕间淡淡的锤形印记。
陈铁披衣推门,晨曦中的码头景象让他呼吸一滞。三十七艘大小船只正在出港,帆索搅碎的海雾里,七面绣着七星图案的旗帜格外醒目——那是带着分流合铸法远赴南洋的匠船。更远处,葡萄牙人的卡拉克帆船像头巨兽蛰伏在锚地,甲板上隐约可见森冷的炮管。
铜盘仪器沉入闽江那夜,他原以为与"现代"最后的联系就此断绝。但此刻,某种比电子数据更鲜活的记忆在血管里奔涌——大学时参与的"古代冶金技术传承"课题,钢厂实习见过的自动化生产线,甚至父亲书房那本《天工开物》评注本上的红批...
"陈公子!"独臂的王老汉从栈桥跑来,假肢上的铁钩挂着卷海图,"琉球来信,红毛人在占城劫了咱们两艘匠船!"
海图在粗糙的木板摊开,陈铁瞳孔骤缩。被标记的遇袭位置恰好位于马六甲航线要冲,而葡萄牙人上月刚在那里新建了要塞。他手指无意识敲击着图上的罗盘图案,节奏渐渐与记忆中的键盘敲击声重合——这是他在现代写代码时的习惯。
"备船。"陈铁突然说。
三个字惊得王老汉铁钩颤抖:"公子要...去南洋?"
"不。"陈铁望向港口正在装货的福船,"去把大海变成我们的锻炉。"
咸涩的海风突然变得锋利。在这个瞬间,那场车祸后始终萦绕不去的恍惚感终于消散。他不再是误入明朝的穿越者,而是真正成为这个时代的陈铁——带着五百年后的知识,却扎根于大明土壤的工匠。
小妹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递来件半旧的靛蓝短打:"穿这个,海上风硬。"衣裳肩线处密密的针脚是母亲的手法,如今由女孩继承。陈铁更衣时,触到内袋里硬物——是父亲那枚刻着"七叠为真"的青铜钉。
正午的烈阳下,陈铁带着七名匠户登上"青鸾号"。这艘三桅福船载着特制的三十把验证刀,将在航程中完成最后的海气淬火。当缆绳解开时,岸上突然传来骚动。新任福州知府带着衙役疾步而来,官袍前襟还沾着墨迹。
"陈公子留步!"知府喘着气举起卷轴,"按察院急递!"
展开的公文露出兵部大印,内容让所有匠户倒吸凉气:特许匠籍陈铁组建"天工船队",协防东南海疆。更惊人的是附页——允许其收拢沿海流民组建"匠护营",这是大明历史上首次允许匠户拥有私人武装!
"知府大人..."陈铁声音发紧,"这究竟..."
"红毛人上月炮轰厦门。"知府压低声音,"朝廷水师的刀剑,砍到第三下就卷刃..."
铜钉在掌心刻出深痕。陈铁终于明白,自己改良的锻造术早己超出民间范畴,正式进入帝国视野。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正是殖民者的炮火,为技术变革轰开了体制的铁幕。
"接旨!"他单膝跪地,却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瞬间推演出无数可能。当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公文时,某种比海心铁更炽热的物质开始在骨髓里流淌。
日落时分,"青鸾号"绕过鼓山。陈铁立在艉楼,看着福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小妹在甲板上教水手们用星图定位,她改良的"牵星板"加了铜制游标,这是从他偶然提及的"游标卡尺"获得的灵感。
"公子看这个。"船主郑十二神秘地掀开货舱油布。昏暗舱内整齐排列着二十门小型铁炮,炮身泛着尿液淬火特有的青灰色。"按您留在郑家的法子铸的,比红毛人的轻三成。"
陈铁抚过炮管上的七星暗记,突然察觉异常——这些火炮的膛线竟带着螺旋!明代工匠理论上不可能掌握来复线技术。郑十二得意地眨眼:"您去年醉酒时画的'转膛图',老周他们试了上百次..."
记忆碎片突然拼合。某个宿醉的夜晚,他确实用炭笔画过现代枪管构造。原以为无人能懂,谁知匠人们硬是靠手工锉刀实现了近似效果!这印证了他最新的领悟:技术传播不是单向灌输,而是点燃本土智慧的火种。
夜半涨潮时,陈铁在舱中摊开南洋海图。铜钉在图上划出弧线,将琉球、吕宋、满剌加连成璀璨的星轨。这是父亲生前未能走完的航路,也是大明工匠被制度禁锢数百年的梦想边疆。
"哥,你变了。"小妹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姜茶。女孩的目光落在他眉间新出现的竖纹上,"以前你只想着保住爹的秘方..."
陈铁望向舷窗外漆黑的怒海。铜钉突然在图中刺出个洞,正好戳在葡萄牙人的马六甲要塞位置。
"因为我想通了。"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语,"父亲要守护的从来不是某种锻法..."钉尖划过羊皮纸,发出令人战栗的嘶响,"而是工匠自由创造的权利。"
风暴在黎明前袭来。当"青鸾号"在浪谷间剧烈颠簸时,陈铁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五百年后的知识,三百年前的技艺,此刻在他血肉中熔铸成全新的可能。第一道闪电劈落时,他看见自己映在舷窗上的影子——那己不是畏首畏尾的穿越者,而是真正要在这片怒海上刻下性名的弄潮儿。
暴雨中,他伏案写下《天工船队章则》第一条:"凡我匠人,不分籍贯,不论流派,但有一技之长,皆可共襄盛举。"这是现代企业制度与明代行会传统的首次碰撞,也将成为改变大明海疆格局的第一块基石。
当朝阳刺破云层时,陈铁在艏像前举行了简单的祭海仪式。没有三牲醴酒,只有七把不同工艺的匕首投入波涛——这是向七海宣告:工匠的时代,终于随潮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