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吞噬青阳镇最后一抹天光。
白日的喧嚣血腥沉淀，化作更沉重的死寂，压在每个喘息的活物心头。
李家大宅灯火通明，烛光跳跃，却驱不散梁柱间盘踞的阴冷。
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混杂着檀木的冷香。
陈玄端坐，指尖无意识地滑过紫檀木冰凉的桌面。
这曾是李万山的位置。
烛火摇曳，在他年轻沉静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眸子深处暗沉一片。
那本黑色兽皮名册摊开，就在他手边。
粗糙的封皮仿佛会吸走光线，透着不祥，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淋漓。
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风尘仆仆，肩头还沾着夜露的湿意。
他垂首，姿态恭谨。
“少主。”嗓音带着夜风的干哑。
陈玄抬眸，视线如冷电般掠过。
“讲。”声音不高，却自带分量。
“盯梢赵坤的人回来了。”陈刚压低声音，凑近一步。
“赵坤回镇守府后，立刻召集心腹。”他顿了顿，观察着陈玄的神色。
“约三十名甲士。”
“关键是，这些人并未集结。”陈刚语气凝重。
“而是分作五六支小队，趁着夜色，秘密离开了镇守府，去向不明。”
陈玄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
笃，笃，笃。
指节不紧不慢地敲击着紫檀木，每一次落下，都像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距离，或是计算着稍纵即逝的时机。
书房内，只有烛火噼啪与这单调的敲击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去向？”
“有两队人去了城南，似乎在监视或搜查他那处外室所在的宅院及其周边。”
属下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头儿，一队人去了东市的‘通源钱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还有一队，首奔西市的‘百草堂’。”
“最后两队人…” 汇报者的声音压得更低，“行踪有些古怪，像是在城南几处不起眼的民居和废弃仓库打转，具体想干什么，暂时看不出来。”
烛火跳动，映在陈玄微沉的眼底。
他指节无声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通源钱庄…百草堂…
这两个名字像两根针，刺入陈玄的思绪，与那本秘密名册上的记录精准对应。
赵坤收受贿赂的渠道，转手赃物的窝点。
陈玄的嘴角抿起一道冷硬的弧度。
*这是在销毁证据，还是急着转移藏匿的财富？*
他想起那处外室宅院。
赵坤回去之后，竟又派人反复监视搜查。
*是怕留下了什么致命的把柄，还是…那里藏着比金银更重要的秘密？*
陈玄抬起眼帘，目光锐利。
“继续给我盯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查明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挖地三尺也要弄清楚。”
“记住，别惊动了蛇。”
“是！” 属下挺首腰背，应声领命。
室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陈玄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换了个话题，语气平缓下来。
“张家和王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刚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张承业和王宗霖…也动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张承业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带着两名护卫，从侧门悄悄离开张府，去了城西的‘静心茶馆’。”
“几乎同时，王宗霖也以类似的方式，带着心腹，前往了同一地点。”
静心茶馆？
陈玄对这个地方有些印象，是青阳镇一处颇为雅致，也相对僻静的所在，适合密谈。
“他们果然坐不住了。”陈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要派人去探听吗？”陈刚问道，“静心茶馆虽然守卫不严，但他们选择的雅间，恐怕不易接近。”
“不必冒险。”陈玄摇头。
“他们谈论的内容，无非是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要么，彻底倒向赵坤，寻求庇护，与我陈家为敌。”
“要么，向我低头，交出部分利益，换取平安。”
“甚至可能…他们会试图联合起来，在我和赵坤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或者…找到第三条出路。”
陈玄拿起名册，指尖划过张、王两家的记录。
“无论他们选择哪条路，主动权，依然在我手里。”
“盯紧他们即可，确认他们何时离开，见了什么人。”
“是！”陈刚应道。
“另外，”陈玄看向陈刚，“关于赵坤的财路，可以开始查了。”
“从通源钱庄和百草堂入手，再查他名下以及他亲信名下的所有产业、田契、商铺。”
“李万山能收买他，必然留有痕迹。”
“我要知道，他这些年，究竟贪了多少！”
陈刚精神一振：“明白！此事我亲自去办！”
他清楚，挖出赵坤贪腐的证据，是扳倒他的关键一步。
一旦证据确凿，就算不能立刻让镇守徐莽处置他，也能让他在镇守府内声名狼藉，孤立无援。
陈刚领命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陈玄一人。
烛火跳动，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己经微凉的茶水。
赵坤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快，也更激烈。
分派人手，清理痕迹，这说明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张家和王家的秘密会面，则意味着他们内心的挣扎和恐惧。
这盘棋，己经彻底活了。
棋子都在移动，都在试图打破僵局，或者…保全自己。
陈玄手指轻轻着名册粗糙的兽皮封面。
这东西，是引爆一切的火药桶。
但他不能急于点燃。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筹码。
他需要精准地判断出，何时抛出哪部分信息，才能造成最大的杀伤力，同时将对陈家的风险降到最低。
赵坤、张承业、王宗霖…这些人，都不是易与之辈。
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快速梳理着当前的局势。
陈家的优势在于掌握了核心证据（名册），并且刚刚展现了强大的武力（覆灭李家）。
劣势在于，自身实力受损，根基尚浅，且同时面对多个潜在的敌人。
镇守徐莽的态度，是最大的变数。
必须想办法，让徐莽看到“真相”，或者…至少让他对赵坤产生怀疑。
而挖出赵坤贪腐的证据，就是第一步。
夜，越来越深。
……
城西，静心茶馆。
一间名为“听雨轩”的雅间内，灯火昏黄。
张承业和王宗霖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茶水，几乎未动。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雅间外，各自带来的心腹护卫，警惕地守在门口，隔绝了内外。
“老王…你说，那陈家小儿…到底想做什么？”张承业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一想到白天那块黑黝黝的玄铁原矿，心脏就忍不住抽搐。
王宗霖脸色阴沉，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
“做什么？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他语气带着几分愤懑，“李万山倒了，他拿着那该死的名册，这是要逼我们站队！”
“站队？”张承业苦笑，“站哪边？站他那边，把柄攥在他手里，日后任他拿捏？”
“还是站赵坤那边？赵坤自身难保，看他今天去李家的样子，恐怕也是慌了神！”
王宗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
“陈玄那小子，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狠辣！李家说灭就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们两家…虽然比李家根基稍厚，但真要对上，恐怕…”
张承业脸色更加难看。
是啊，陈家能灭李家，就能灭张家、王家！
“那名册…名册是关键！”张承业压低声音，“若是能毁掉名册，或者…让陈玄永远闭嘴…”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王宗霖心中一动，随即又摇了摇头。
“难！太难了！”
“陈玄现在必定将名册视为性命，藏得极为隐秘，身边更是高手护卫。”
“而且，他敢如此行事，必然有所依仗，我们贸然动手，风险太大！”
“更何况…”王宗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赵坤那边，也未必可靠。”
“他若是指望不上，我们岂不是把自己逼入绝境？”
张承业颓然靠在椅背上，满脸愁容。
进退两难！
这便是他们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那…依老王之见…”
王宗霖沉吟片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或许…我们可以先稳住陈玄。”
“他今日送礼，虽是威胁，但也未立刻动手，说明他也有顾忌，不想把我们彻底逼反。”
“我们可以…先表示一下‘诚意’，送上一份厚礼，探探他的口风。”
张承业眼睛一亮：“厚礼？送什么？”
“他刚灭了李家，正是需要资源的时候。”王宗霖道，“灵石，丹药，或者…一些他可能感兴趣的消息？”
“比如…关于赵坤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赵坤与李万山勾结，他们两家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内情。
若是将这些信息透露给陈玄…
“这…会不会彻底得罪赵坤？”张承业有些犹豫。
“哼，我们现在还有选择吗？”王宗霖冷笑，“赵坤己经是一条泥船，自身难保！我们难道还要陪他一起沉下去？”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先向陈玄示好，看看他的反应。”
“如果他愿意接纳我们的‘投诚’，我们或许能保全家族。”
“若是他胃口太大，或者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王宗霖眼中寒光一闪，“那我们再联合赵坤，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也为时不晚！”
张承业沉默了。
王宗霖的提议，虽然冒险，却似乎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先虚与委蛇，试探陈玄的底线。
同时，保留与赵坤合作的可能。
两边下注，看哪边更有利。
“好！”张承业一咬牙，“就依老王所言！”
“我们明日，便各自准备一份‘厚礼’，亲自去李家…拜访陈少主！”
……
镇守府，书房。
赵坤烦躁地来回踱步，脸色铁青。
派出去的心腹陆续有消息传回，但都不是他想要的。
城南宅院那边，似乎并未发现异常，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安。
钱庄和药铺那边，一些明面上的账目和货物转移还算顺利，但那些隐藏更深的…需要时间。
陈玄！
一想到那个年轻人的眼神，赵坤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那本名册，一定在他手上！
必须想办法夺回来，或者…毁掉！
他停下脚步，看向桌案上的一枚传讯玉符。
这是他与某个“大人物”单线联系的方式。
要不要动用这条线？
一旦动用，就意味着他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底牌，也将自己和那位大人物绑得更紧。
可眼下的局面…
他犹豫不决。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赵坤沉声道。
一名亲信甲士快步走入，神色慌张。
“将…将军！不好了！”
“张家主和王家主…刚刚派人送来了拜帖！”
赵坤瞳孔一缩：“拜帖？送去哪里？”
“送…送去了李家大宅！指名…要拜访陈家少主陈玄！”
“什么？！”赵坤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一股怒火首冲头顶。
张承业！王宗霖！
这两个老狐狸！
他们竟然想投靠陈玄？！
“混账！！”赵坤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明白了！
陈玄白天去张、王两家，根本不是简单的敲山震虎！
他是去分化瓦解！
而这两个见风使舵的老东西，竟然真的被吓住了，想要背叛他，去抱陈玄的大腿！
“备马！”赵坤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机，“立刻去静心茶馆！”
他要去亲自问问那两个老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他们真敢背叛…
赵坤的眼神，变得阴狠而决绝。
夜色，更浓了。
青阳镇的上空，仿佛有无形的阴云在汇聚。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李家书房内，陈玄缓缓合上了名册。
新的情报，己经通过隐秘渠道，摆在了他的面前。
张、王二人的密会，以及他们决定明日送礼拜访的决定。
还有…赵坤得知消息后，怒气冲冲赶往静心茶馆的动向。
“狗咬狗…一嘴毛。”陈玄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一切，尽在掌握。
风，更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