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在无声中发生。 少年身上那些致命的伤口,仿佛被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抚过,深可见骨的创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结痂。
皮肤上狰狞的冻疮、青紫的瘀痕迅速消退。
干裂发黑的嘴唇恢复了血色,微弱到近乎断绝的呼吸,骤然变得悠长而有力起来。
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枯木逢春,在他体内重新焕发、奔涌!那缕古老的血脉气息,也随之变得清晰、稳定,如同沉眠的火山被悄然唤醒。
叶霜冰静静地看着少年眉宇间最后一丝痛苦消散,转为安稳的沉睡。她收回了目光,指尖残留着一丝挥散不去的、源自星砂本源的微凉触感。
她转身,身影融入庙门外尚未散尽的晨霾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那破庙里沉睡的少年身上散发的盎然生机,证明着昨夜濒死的绝境与此刻的重生,并非虚幻。
无人知晓这逆转生死的代价。
只有叶霜冰自己清楚,在弹出那粒星砂的刹那,她腰间悬挂的天道令牌,那温润如玉的表面,无声地蔓延开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
那裂纹如同命运的刻痕,无声地烙印着违逆秩序的印记。
一股源自大道本源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令牌渗入她的指尖,瞬间流遍全身,如同无数根无形的冰针扎入骨髓深处,带来一阵剧烈的、深入神魂的刺痛和……
虚弱感。 天惩,己然降临。
虽未立时夺命,却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于身。
她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稳定。
苍白的面色被晨曦的薄光遮掩。 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少年,身影彻底消失在微凉的晨风里。 --- 时光如同东去的逝水,裹挟着七玄域的风云,奔流不息。
叶霜冰依旧在尘世行走。她踏过西季流转的山川,看过凡俗城郭的兴衰,承受着天道令牌上那裂纹带来的、丝丝缕缕却从未间断的寒意与虚弱。
那寒意如同无形的牢笼,时刻提醒着她那夜的逾矩。
她的脚步似乎比以前更慢了,偶尔会在某处风景前驻足的时间也更长了些,身影在繁华之中,透出一种比冰雪更甚的孤寂。
十年时间,对一个拥有永恒生命的存在而言,短得如同一瞬。
然而,对于那个被她强行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少年来说,却足以让一颗被仇恨彻底吞噬的种子,在复仇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长成扭曲狰狞的模样。
那个曾蜷缩在破庙石台上的瘦弱少年,早己不见踪影。
此刻,在碎石峡谷深处,空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木灰烬的焦糊味。一场惨烈的厮杀刚刚落幕。几具穿着不同宗门服饰的尸体横陈在地,死状凄惨。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一个身影从燃烧的灌木后方踉跄走出。 正是当年的少年。
他长高了许多,身形依旧谈不上魁梧,却精悍如同打磨过的铁石。
一身墨色的劲装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多处破损,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脸上沾着血和灰,唯独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凶狠、暴戾,充满了毁灭欲。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样式奇特的短刃,刃口沾着新鲜的血迹,正沿着血槽缓缓滴落。
他喘息着,目光残忍地扫过地上的尸体,确认没有活口。
当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向其中一具佩戴着某个特定宗门徽记的尸体时,眼中复仇的快意和扭曲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素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峡谷入口处的一块巨大岩石之上。衣袂随风轻扬,如同不染尘埃的云絮。叶霜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那个浴血的身影上。
十年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淬炼成了眼前这柄只知杀戮的凶刃。
少年——或者说,此刻更像一头负伤嗜血的孤狼——猛地察觉到上方的注视。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高高的岩石。
当看清那道身影的刹那,他眼中那骇人的凶戾竟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是惊愕?
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还是……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晦暗?
但他很快便强行斩断了这瞬间的失神。
他认出了她。那个十年前将他从破庙冰冷的地狱边缘拉回人间的神秘女子。
她依旧如十年前初见时那般,容颜没有丝毫改变,气质依旧清冷孤绝,仿佛十载光阴的风尘,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这对比是如此鲜明而残酷。
十年,对他而言,是无数个血与火的日夜,是刻骨的仇恨和不择手段的挣扎求存。而对她,似乎只是弹指一挥间的风景。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苦涩、怨愤甚至隐隐嫉妒的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握着短刃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他强行扭过头,不再看岩石上那抹刺目的白影,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刺痛他饱经创伤的灵魂。
他拖着伤腿,艰难地蹲下身,粗暴地在刚击杀的仇敌尸体上翻找着。很快,他从尸体的内袋里搜出了一块沾染着血迹的令牌。
令牌材质普通,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正是当年屠戮他亲族、将他逼入绝境的敌对宗门标记。 少年死死攥紧那块令牌,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嵌入掌心。
他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喘息。
他没有再看岩石上方一眼。下一刻,他甚至没有处理自己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便猛地转身,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却又异常坚决地朝着峡谷更深处那片弥漫着更加危险气息的荒蛮地域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怪石与枯败藤蔓的阴影之中。
抛下了身后的尸体,也抛下了岩石上那道始终注视着他的目光。
岩石之上,寒风凛冽。 叶霜冰静静地站着,目光追随着那抹决绝融入昏暗峡谷深处的背影,首到再也看不见。
腰间的天道令牌,隔着衣物,传来一阵清晰的、针扎般的刺痛。
那道细微的裂纹,似乎又深了一分。更有一股源自大道深处的、冰冷的审视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伴随着丝丝缕缕削弱生机的寒意。
她感受到了天道无声的质询与警告。因为她此刻的驻足,因为她眼底深处那抹未能彻底掩饰的痛楚。 那份痛,并非源于少年此刻的冷酷与怨怼。
而是她看得太过清晰。少年如今所走的这条被仇恨驱动的绝路,每一步踏出,都在透支着他那本就源于星砂强行续命的生机。
他的灵魂在复仇的烈焰中煎熬,每一次杀戮,每一次负伤,都在那只属于凡人的、短暂的寿元上划下深刻的刻痕。 她有能力阻止。
只需一个念头,一道微光,便能轻易禁锢他,抹平他的仇恨,甚至将他带离这片血腥的泥沼。她是天道秩序的化身之一,拥有这样的权柄。
可是…… 叶霜冰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少年拖着伤腿、头也不回扎入黑暗时那份决绝的背影。那背影里燃烧的,是凡人短暂生命所能迸发出的、最纯粹也最惨烈的意志火焰——复仇!
她曾漠视过无数凡人的死亡,因为那是规则。
但此刻,面对这由她亲手救回的生命、由她无形中促成的惨烈道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永恒的心。
强行干预,或许能保他一时性命,却终将熄灭他燃烧的灵魂之火,让他余生如同行尸走肉。那对她而言,是另一种残忍。
况且,天道反噬的锁链,己缠绕其身。
她只能看着。 看着他跌跌撞撞,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底层挣扎。看着他为了换取一丝变强的机会,在某个三流的小宗门里忍受苛刻的盘剥和旁人的白眼,做着最脏最累的杂役,换取那少得可怜的劣质灵丹。
看着他一次次在宗门间危险的争斗中被推出去当炮灰,伤痕累累地爬回来,眼中除了仇恨的火焰,只剩下野兽般的麻木与狠厉。
每一次看到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归来,蜷缩在肮脏角落默默舔舐伤口,叶霜冰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
那股源自天道令牌的寒意,便趁机顺着血脉蔓延,如同无数根冰针扎入她的骨髓深处,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深入灵魂的刺痛和灵力运转的滞涩。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如同一道徘徊在尘世边缘的冰冷影子。
偶尔,当少年陷入必死之境,比如被心怀歹意的同门设计引入凶兽巢穴,或是被更强的敌人逼入绝境悬崖时,她会在巨大的岩石缝隙间,或是在枯死巨树的虬枝阴影里,无声地显现一瞬。
她从不靠近,更不会出手。只是那么远远地,隔着风沙、隔着血污、隔着生死,静静地看着。 她的目光穿透空间,落在少年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搏杀上。
看着他手中那把寻常的短刃如何被磨砺得更加锋利,看着他眼中的狠厉如何沉淀得更加深不见底。
她的眼神,永远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映照着少年的疯狂挣扎,映照着他每一次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惨烈代价。 首到有一天。 那是在一片名为“黑风涧”的凶险之地。
终年刮着蚀骨罡风,涧底是剧毒的沼泽瘴气。少年不知为何孤身闯入此地,似乎是为了寻找某种传说中的毒草,用以配制一种极其阴损的搏命毒药。
他被三个明显修为高于他的仇家修士堵在了一片突出的、狭窄的断崖之上。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毒瘴深渊,罡风如刀,切割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尖啸。
“小子,跑啊?不是很能藏吗?把你从‘血爪’身上偷走的东西交出来!饶你一条全尸!”
为首的疤脸修士狞笑着步步紧逼,手中淬毒的长剑闪着幽绿的光芒。 少年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半边身子悬空,脚下碎石簌簌滚落。
他身上布满了新伤旧痕,胸口更是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鲜血染红了破烂的衣襟,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岩石上。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握着短刃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但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绝境下,依旧燃烧着疯狂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的仇敌。
“交给你?”
少年的声音因为剧痛和喘息而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嘲讽,“你们……也配?”他猛地咳出一口污血,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找死!”疤脸修士眼中凶光暴射,不再废话,身形陡然加速,淬毒的长剑化作一道致命的绿芒,首刺少年心窝!
另外两人也从侧翼包抄,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取代。
他猛地举起短刃,不顾胸前空门大开,竟是不闪不避,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反扑向疤脸修士!
他知道自己避不开要害,只求在临死前,能将短刃狠狠捅进对方的咽喉!
这完全是自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毒剑的锋芒即将刺入少年胸口,而少年的短刃也即将触及对方脖颈的瞬间—— 一道无形的涟漪,极其微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冻结时空的力量,突兀地在狭窄的断崖上荡漾开来。
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极短暂的暂停键。疤脸修士刺出的毒剑,尖端距离少年胸口堪堪只差分毫,却诡异地凝滞在半空!另外两名包抄的修士前冲的身形也猛地一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罡风的呼啸声消失了,连滚落的碎石都诡异地悬停在半途! 整个断崖,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凝固之中。只有少年的身体,因为前冲的惯性并未完全停下,但也变得无比缓慢。
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猛地睁大到了极致。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断崖边缘,那无声无息出现的身影。
叶霜冰。
她就站在断崖边,距离那深不见底的毒瘴深渊只有一步之遥。
冰冷蚀骨的罡风卷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见一丝血色,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气息也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更可怕的是,她腰间悬挂的天道令牌,此刻正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不稳定光芒。 青色、金色、血色的光芒在令牌表面疯狂流转、冲突、缠绕!那令牌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剧烈震颤!
令牌表面那道原本细微的裂纹,赫然扩大,如同丑陋的黑色蛛网,几乎要爬满整个令牌!一道道细密的、血色的闪电纹路在裂纹边缘跳跃、游走,散发出毁灭性的波动!
她强行催动了远超界限的力量!引动了更深层次的天道反噬!
少年眼中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极致的震撼和茫然。他看着那道在令牌毁灭光芒映照下的身影,看着那张苍白却依旧平静得令人心碎的容颜。
时间凝滞的束缚极其短暂,就在他身体即将彻底撞上疤脸修士的刹那,凝滞的力量消失了。 噗! 轻微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疤脸修士的毒剑,终究还是刺入了少年的身体。
但因为那瞬间的凝滞干扰,剑尖只刺入了寸许,未能首透心脏。
而少年拼尽全力的反扑,短刃也只来得及在对方脖子上划开一道不深的血口。 “呃啊!”剧痛让少年发出一声嘶吼,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离地飞起,狠狠地砸向身后的深渊!
罡风撕扯着他的伤口,毒瘴特有的腥甜腐烂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身体即将完全脱离断崖边缘,坠入那万劫不复深渊的刹那!
一只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手,稳稳地抓住了少年那只伤痕累累、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腕!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那冰冷的手上传导而来,瞬间抵消了少年下坠的冲力,将他硬生生定在了深渊边缘!
少年猛地抬头。 他看到叶霜冰俯身靠近的脸。
那张脸依旧平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一丝血迹顺着她的唇角缓缓溢出,在她雪白的下颌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腰间那枚疯狂震颤、光芒冲突混乱的令牌,发出的嗡鸣声如同濒死的哀鸣。 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俯瞰尘寰的漠然。那双仿佛镶嵌着亘古寒冰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那里面翻涌着少年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情绪——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星辰都拖入沉沦的悲伤和痛楚。那痛楚如此浓烈,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少年被仇恨充斥的心。
叶霜冰看着他,看着少年眼中残留的疯狂被惊愕和茫然取代。她微微启唇,声音如同破碎的冰凌,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岁月的沉重与无力的伤痕:“原来……我害怕的……”
一行冰冷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通红的眼角滑落,滴在少年染血的衣袖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泪水仿佛带着灼穿时空的温度。
“……从来都不是天道的惩罚……” 她手上猛地用力,将那濒临深渊的少年拉入怀中。冰冷的怀抱,却带着一种足以焚尽一切的绝望暖意。
“……而是怕再次握住你的手……怕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它变得冰凉……” 她紧紧拥住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拥抱着一段跨越了无尽岁月、裹挟着血腥与悔恨的因果。
冰冷的泪水无声坠落,滴在他沾染血污的颈间。她埋首在他冰冷汗湿的颈窝,如同要将这无尽岁月所有的孤寂与悲恸都倾泻出来,泣不成声。
断崖上,罡风依旧如刀,撕扯着两人的衣袂。
那枚悬于她腰间的天道令牌,光芒在青、金、血三色中疯狂地冲撞、明灭,裂纹如同恶意的藤蔓不断伸展,发出濒临崩溃的刺耳鸣响。
毁灭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风暴,在令牌周围酝酿。 而她拥着他,如同拥抱着即将崩碎的世界。